梅长苏一行人及众随从,本来就是在宁国侯府雪庐借住,再无空房。如今景霖为客中之客,又不宜劳烦长公主与侯府之人,住宿成了难题。
“晏大夫,你说我晚上住哪儿啊?”景霖从他们的谈话中已经知道他们的称呼。
“额……随行女眷只有吉婶,不过她那屋只有一张床。把你送到妙音坊的话倒是可以,就怕会被那里的客人认出来。”
“床铺没有,被褥总有的吧。您给我一床被褥,我在房睡就好。”
“那不行,你好歹也是郡主,这要是传出去,江左盟的脸都丢尽了。”
“晏大夫啊,景霖现在可以算是你们的囚犯了,您要是不愿给棉被,我在这儿静坐一晚也成。”
黎纲认真地商量起来:“郡主,要不你还是走吧……我们不关你了,行不行……”
景霖嘴角抽了抽:“我就那么讨人嫌吗……”
最后,二人妥协,让景霖在房暂住一晚。飞流守着梅长苏的同时,还能顺便监视她的一举一动。
景霖和衣钻进冷冷的被衾,一切都有种恍然若梦的不真实感。万籁俱寂,黑暗中唯独能感受到自己心脏“怦怦”的跳动声,和内间那个男子均匀的呼吸声。两种象征平安如常的声音互相应和交错,叫她倍感安心。
行吧,这样也挺好。景霖这样想着,这一晚,唇枪舌剑,她在生死边缘走过一遭,脖子上的伤口还隐隐作痛,不过总算是暂存一条小命。她实在是累极了,精神和身体都急需要休息,在渐渐变暖的被窝里,逐渐安睡。
离金陵约还有一两百里的驰道上,一行奔驰的马队打破了夜的宁静。领头的竟是一名鲜衣乌妙龄女子,她身骑一匹红栗色四蹄踏雪伊犁马,手扬长鞭,恣意呼喊。晚风吹起了她鲜红的衣袂,模样谈不上美丽,但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毫不掩饰的妖媚。
此女与秦般若虽同为异族,但秦般若身上的那种异族女人特有的娇媚,经历过江南水乡气息汉化,像是封藏多年的美酒,欲迎还羞地沁出一些酒香,叫人跃跃欲试地去探索神秘,渐渐迷醉沉沦;
而这位女子的媚,如同火红的罂粟花,猛烈炙热,活生生地在你眼中烧起来,她要你为她中毒疯狂,又将你放任自流。你若靠近,便是飞蛾扑火。她的烈火红唇便成为折磨缠绕你一生的心魔,你的余命,向死而生。
这就是梅长苏所评:蛇蝎。人如其名的北延华殷公主漆罂。
“诸位将军,可有谁敢与本公主赛马!”
“属下愿意!”二十余人的先锋队齐声应和。
“好,从此刻开始,以金陵为终点。谁能赢了本公主,重重有赏!嘚儿,驾!”一声清亮的鞭声过后,快马加疾。
“喂,喂……醒醒,醒醒!”东方未白,黎明之前,万籁俱寂的雪庐中,少年点了一盏灯。
“飞流?出什么事了?”景霖从睡梦中醒来,有些迷糊。
“苏哥哥叫你。”
“苏哥哥叫我?他醒啦?”
“嗯。”
景霖立刻整理了一下铺盖和衣服的褶皱,髻暂时是梳不成了,全部束在脑后,用晏大夫留给她的清水洗脸漱口,确认自己整洁干净后,深吸一口气。刚准备进屋去见梅长苏,他却身披青蓝色毛皮大氅,从里间急忙忙走了出来。
“苏先生。”景霖见礼。
梅长苏也实在没有想到,堂堂咏乐郡主,居然会跑到他的房里面打地铺,一时之间也哑然无语,皱眉道:“秋夜寒凉,苏某实在不知郡主屈尊……苏某给郡主赔不是了。”
“苏先生可知我为何在此?”
梅长苏淡然一笑:“苏某只听飞流说郡主在外头,虽不知尽知,但也能猜出一二。”
“一叶知秋,先生不愧有麒麟之才。”
“郡主请坐吧,看来此夜,我们要谈很久了。”
梅长苏招待景霖坐下,吩咐飞流准备炭盆和热水,不一会儿功夫,景霖面前就多了一只小小的半冰裂纹半棕色无釉磨砂面茶杯。梅长苏一手持茶壶,一手扶上茶盖,螺旋地在茶杯中徐徐注入热茶水,再用茶镊镊住杯子外延震荡几圈,使得整个杯子被热水烫洗干净,骨节分明的手指一翻,稍淡的茶水便尽数倒进了茶海之中,没有一滴外溅。一次高冲,再次留香,如此三遍,到了景霖手中时,便是一杯芳香清甜的佳茗了。
“好茶,好手艺!”景霖饮了一杯,由衷感叹。
“郡主谬赞了,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梅长苏浅尝慢品,缓缓说道,“如果苏某没有猜错的话,昨日纪王府来访的使者便是郡主本人,但郡主来得不巧,看到了些不该看到的东西。依我的属下的脾气,本来是一定要杀了你灭口的。但是,你拿出了一个叫他们不敢动你的资本,撑到了可与我谈判的时候。
“你坚持留在房,留在我身边,无非就是怕他们再度转变心意。你需要比所有人都更早地接触到我,因为现在能救你的人,只有我。”梅长苏抬手为自己添了一杯茶,在他说话的过程中,景霖只是欣赏着茶杯,默默地听他说完。
“你是林殊吗?”忽地,景霖抬起头来,盯着他的眼睛,细细观察。
“我有那枚手环。”梅长苏淡然直视,毫不躲避。
“先生真是狡猾,这样模棱两可的答案,叫人如何判断。”
“郡主是聪颖之人,心中自当有数。只是,怕你没有那个时间了。”梅长苏望向窗外,天色渐由黑转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