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一两句能讲完的事情。
吕雉舟车劳顿,沿途吃不好睡不好,熬了三日三夜,此刻极是疲惫,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痛。
她在帐中绕了几圈,寻了张干净的绳床,让自己舒舒服服地坐下了,方吁出一口气,
“依我看,这事急不得,汉王他有个心结。”
张良依旧揣起双手,眯着狭长的双眼,似笑非笑,
“夫人以为,老臣不知大王的心结为何?”
吕雉一怔。
张良又说,
“夫人以为,那垓下城中的项羽,不知大王的心结为何?
夫人以为,那心结本人,不知自己是大王的心结吗?”
是啊,吕雉猛地想起,眼前一脸无奈的老者,正是后世盛赞的算无遗策、开两汉四百年盛世的大汉第一谋士张子房。
她暗笑自己愚笨,连她都看清楚的事情,张子房怎会不明白?
与此同时,她又顿生出了些没来由的骄傲,上一世自己研读汉史时格外留意,却从未发现吕雉曾身处军前核心位置。
看来,如今的她一定是做对了什么,才令得张良于危机之时,想到与她共谋。
只可惜,九百年后那些叫嚷着“牝鸡司晨”的朝臣们,没有机会一睹自己此刻与张子房坐而论道的风采。
她略略出了会神,又陡然醒悟,收回思绪,嘴角不觉挂上了一丝自负的笑,
“是我唐突了,张大哥你别见怪。
汉王的心病由来已久,你们居于臣位的,实在不便从旁多言。
你放心,我仗着十年夫妻的老脸,一定会将他劝住。”
“老臣在此,替六十万联军将士和家人,替我大汉国祚,谢过夫人了。”
张良一揖到底,良久不起。
走进刘季大帐时,吕雉才发现,情况比她预想的还要糟糕。
帐中光线晦暗不明,刘季头发凌乱,把自己裹在一床麻被里,盘腿坐在摆着垓下地形的沙盘边。
而他身上,却诡异地穿着全副,仿佛下一刻便要迎敌。
听到脚步声,刘季抬眼见是吕雉,并不惊讶,用眼神无声地与她打了个招呼,
“哦,他们究竟还是把你找来了。”
吕雉端详着刘季青里透白瘦削的脸和斑白的两鬓,看到了风刀霜剑的捶打,也看透了他的心魔——
这心魔,是来自彭城之败的恶果,也是不败战神韩信带给他的心有余悸。
齐王韩信每多打一次胜仗,刘季的心魔便加重一分,
更何况,韩信从临淄出发前来会师的途中,还顺手打下了曾令刘备险些丧命的彭城,这下子,他的心魔简直疯狂滋长。
吕雉最烦优柔寡断的惺惺作态,她一把揭下刘季的被子,扔到榻上,接着,俯身研究起了沙盘。
“这是兵家之事,你们妇人家,哪里懂得。”刘季嘟囔着,倒也没再去拾起那条麻被。
吕雉盯着沙盘上错落起伏的地势与星星点点的两军标记,心下回忆,
似乎是长安二年吧,我军力克突厥,于庭州设北庭都护府,自那之后,丝绸之路再次畅通,天山北麓也有了大唐的郡县。
那时天山的地形,可比眼前的垓下平原复杂一万倍。
她试图将语音控制得柔和一些,尽力使接下来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听上去不那么刺耳,
“大王,远有彭城之败,近有固陵之败,你于阵前打不赢项羽这件事,恐怕外面的将士,人人心知肚明。
目下,我军兵力虽数倍于楚军,但若你挂帅,军心不稳,这六十万联军顷刻之间,便是一团散沙。
兵法有云,合军聚众,务在激气。
我军气馁,楚军气盛,倘若项羽带着十万精锐,再来一次破釜沉舟,咱们挡得住吗?
妾斗胆说一句,大王正式宣布挂帅的那一刻,便是我军丧钟响起之时——”
吕雉还未说完,刘季猛地站起身,随手抄起案头的陶制耳杯,狠狠砸到地上。
耳杯应声而碎,飞溅起的碎片裹着残茶,打湿了吕雉的裙摆,她默默往后退了一步,使自己离发怒中的汉王远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