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洛抬头望着女人:U此时凝视着窗外,没有表情或者说称不上一个表情,不是在看月亮也不是在看黑夜,目光落到的是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或许是彼岸,他想,她在注视佩索阿口中的,死神那装饰着地毯的宫殿,衣柜里挂满丝绸的黑暗城堡,用细麻布遮盖着圣坛的祭器。
“我似乎说得太多了。”
她开口打破了奇异的氛围,却依然神色漠然地望着窗外。
“不。”洛洛摇头,用深灰色的眼睛看着她,勾出一个微笑来,很缓慢而认真地回应,“这些……有关于情绪的籍,我经常觉得……太细腻。我想,并不是出自物质匮乏奔波流离,或是生活本身精彩万分的人之手,这是纯精神层面的感触……”
U转过头垂眼看向再度陷入思索的洛洛,像一尊俯视众生的圣像。
“但刚刚……”洛洛停顿了,有些不知道该怎样形容心灵上的体验——
这让他想起小时候的教堂,那时神父向他与别的孩子讲述耶稣的救赎、宣传爱与宽恕,与此同时教堂外流星街的孩子们却朝不保夕……穿着洗得发灰的黑袍的修女用《约伯记》向他们解释这种割裂:不要去妄加揣测上帝,她们说,苦难是上帝的考验,幸福是上帝的恩赐,无论感到痛苦还是快乐,都应当感激上帝、敬畏上帝。
洛洛无法接受这种解释:他将那本公用的、已经变黄发粘的《圣经》翻了一遍又一遍,在教堂定量的食物配给填不饱他年轻而饥肠辘辘的胃时,在烈日下发烫发臭的垃圾堆里翻找时,他都一直在想这些事情,这些没有实际用处的事情反而是他最关心的东西——难道说,就像流星街人全盘接受世界给的各种垃圾一样,他们也必须接受上帝的安排,接受那些或是悲苦或是幸福的命运吗?他想。
他确信他的故乡拿走了自己的一些东西,又给了自己另一些东西,这让他与正常人不太一样,这让他与本该是他同类的人们产生隔阂,他没办法理解人类的很多事,他也因此理解不了自己。
“但是……”洛洛再次开口,下意识地用张开的食指与拇指抵住下颌,组织着词句,“的确,死亡的呼唤,自我终结的渴望……我有些明白了。”
“不安、惶然……所指的并非或者说不止是当下的情感……”他摸索着这崭新的感悟,看上去既像一个正在认识世界的孩子,又像是一个尝试体会凡人情绪的神明,“更指的是灵魂不变的状态,自我意识让人们永恒地飘摇在未知中,于是他们永恒地感到不安……”
死亡,也只有死亡——自我的消失与意识的泯灭——能够终结这种不安。他们彼此心知肚明。
这个安静的宇宙的夜晚不理解人的不安宁。
“U,这是你的名字吗?”洛洛突兀地问,带着浅淡的微笑用他深灰的眸子攫住U的眼神,似乎想要穿过她不透光的黑眼睛看到她的灵魂。
U并不感到突然,而是同样专注地凝望着他:“那洛洛·鲁西鲁呢?你是谁?”她问,黑色的虹膜镜子一样映着月光下的望着她的男人。
两个人像是彼此嗅着确认气息的小动物。
“……看来我们都是自己取的名字。”洛洛先移开目光,笑容扩大了些许,似乎真的感到愉快。
“名字并没有意义。”U又望向窗外的茫茫黑夜了。
名字只是被囊括在社会群体内的个体,用于彼此互相辨别身份的东西罢了。“洛洛”是首领的意思,“鲁西鲁”代表着叛逆者,人们说起“洛洛·鲁西鲁”时是在说幻影旅团的团长,并不是在说他的人格与灵魂。至于“U”,则是个如同代号一般简陋的身份识别码,纯粹是为了有个称呼而有了这么个称呼而已。
“这样吗……”洛洛垂眸,“那……我们之间要如何称呼对方呢?”
他含着笑意抬眼看向她,在明月清冷的光辉下纯洁如同神的儿子。
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视线轻盈柔和得像一片羽毛。
“我想,很简单……”她缓慢地轻声说,像是不愿惊扰来围观这神奇仪式的空气中的小精灵。
“在我面前,你不是团长;在你面前,我不说谎言……如何?”
她也微笑起来了。
“好。”
他应下来,并回以同样的,受感召一般的温和而安宁的微笑。
在洁白的月的见证下,他们如亚当和夏娃,如世上唯二存在的两个人类,如一对新人交换他们的戒指一样交换了自己灵魂的一部分。
一直到一个月后U应金的委托,坐在千年前的奥托帝国明所遗留下的断壁残垣边,望着与当时相同的,无私照耀着这片荒无人烟杂草丛生的失落遗迹的明月,她还在想着那晚上和洛洛的清谈。
她没料到会如此发展——原本只是顺手送个情报,自己却因看到了他在看的,而失控地与他如此深入地交流和认识了一番——他们的确认识很多年了,但过去所有关系累计的浓度都不如那一晚的升华带来的质变。
她将自己的一部分寄放在了洛洛那里,相应地,她也随身携带着他的碎片。
这太疯狂了,她想,虽然她知道自己处于一种长久的疯癫状态,但这还是太疯狂了。
U不知道这是好是坏,她一直都认为与社会中的他人的情感牵扯会束缚压迫自己的人格,她远离社会关系,远离爱,远离理解,只希望保有自己个体的单独性,保有自己自由而完整的灵魂。
他人是不该存在的。U相信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