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出城后不知走了多久,行至酉时,才晃晃悠悠停在了断崖的一棵古松旁。 直到被带下马车,顾绮都还没能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所谓的亲身父母于他而言过于遥远了,从小吃着宋妈妈的奶水长大,和她一起生活在庄子上,无忧无虑的长大。 宋妈妈那么疼爱他,顾绮以为自己就是宋妈妈的儿子。除了不能叫她一声娘,他觉得自己和别的小孩没什么不同。 五岁上下被带回谢府后,最初的记忆便是给大老爷的灵位磕头。 看着大夫人厌恶自己的样子,顾绮猜想自己的爹一定就是大老爷了。 夫人讨厌他,可也不曾虐待他。只是让他去服侍好少爷。 大少爷谢兰庭,一个看着一本正经的小孩儿。还没他胸口高却摆着大人的谱。 既然娘也让他好好照顾少爷,那他一定能办到。 在他看来这是理所应当的,毕竟少爷也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虽然他是下人,少爷永远是少爷。 顾绮却以为自己比大少爷还要幸运得多。 同样是没有父亲,可他有娘呀。 少爷的娘却打从娘胎里出来的时候就没了。多可怜呀。 从那时起,顾绮就一直跟在大少爷身后转,他已经习惯了对大少爷唯命是从。 就连九姑娘他也觉得比别的小姐看着更亲近些。 可如今却告诉他一切都是假的。 顾绮茫然不知所措,他看着姑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宋妈妈见他那样子,鼻子一酸险些落泪了。 谢慧然见了却有些不舒服了。 “行了,许多话一时半会儿的也说不清楚,不如先听你爹爹的安排。” 顾绮看向自己所谓的爹,仍觉得陌生。 明明当初见到少爷的时候心里是那么亲近,总想多和他待在一块儿。 对了,自己不见的消息,少爷知道了吗? 他会怎么想呢,是不是以为自己逃走了。 可他没有呀。 “行了,待会儿会有人来接你去邻县避避风头,我已经安排好了,到时候会有人安排的。” 顾老爷安排得很好,他出来得太久。要是被人发现和谢家的寡妇在一块可就真是谁也说不清了。 “我真是您的儿子吗?怎么可能呢,怎么会是我呢,是不是哪里弄错了?” 顾绮仍不相信这样的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过去这样的故事他只在城西的瓦舍里听说的先生讲故事提过。 顾老爷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小子别是乐傻了,你身上的胎记咱们也瞧过了,又有这宋妈妈作证,怎么会错呢。” 宋妈妈点点头,“孩子你吓着了吧,原先也不敢告诉你。” 顾绮还是将信将疑。 她本打算一直瞒着这个秘密,想要看着谢慧然着急的。 可眼下不说不行了。 顾绮还那么年轻,腿要是被打断了可怎么活啊。 报复他们还有别的法子。 顾绮……她舍不得了。 养了那么多年,想法早就变了。 也叫她再糊涂一回吧。 她还想多说些话,但那边接顾绮的人已经来了,顾老爷又一个劲儿的催。 许多话她只好咽回肚子里去。 看着顾绮上了马车之后,宋妈妈哭着说想跟着顾绮一块儿走,但谢慧然先就不许。 谢慧然惦记了十七年的儿子,欢喜稀罕还来不及了,怎舍得和他分开。 顾老爷也是好说歹说的才劝住了她没有一起跟着去,说是来日方长,日后有得是时候陪伴儿子。不必急于一时。 顾老爷认回儿子后也没高兴多久,他耻于顾绮曾经的身份。 更不想别人知道他还和谢寡妇有这么段风流韵事,且莲州城认识顾绮的人也不算少。倒不如先改头换面一番,省得连累顾家的清誉。 谢慧然不清楚顾老爷的心思,还当他是关心他们母子呢,心中半是欢喜半是担忧。 宋妈妈无法,便央求着在原地目送,谢慧然和顾老爷便随他去了,也不等她径直乘着马车就要回去了。 天寒露重。 宋妈妈等着等着却发现了不对,去邻县的马车怎么又转了回来。 她四处张望了一阵,见不远处的林子里似乎有人影攒动。 莫非山中有匪徒出没,又或是大虫?
可没听说过这莲州城附近的山中有什么凶险之处。 凶险…… 宋妈妈想起来了,这最凶险的不正是顾家吗? 在上香途中莫名失踪的顾家小姐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她怎么全然忘记了。 宋妈妈早就猜到了凶手是谁,恐怕也就顾家自己看不真切罢了,可顾绮的事不会再有别的人知晓了才对。 她也没有告诉过那人关于顾绮的事,为什么会被发现。 原以为等顾绮躲过这次无妄之灾后再叫他走得远远的就好了。 走得远远的就好了。 不要再回来了,不要再给谢家当牛做马了。她一个人陷在这里已经够了,不需要顾绮再陷进去了。 她知道,如果不揭开他的身世,凭那孩子的性子是绝不肯离开顾家的。 但,是她错了吗? 眼看着那些黑影越来越近,宋妈妈慌乱中躲到了古松边一处巨石之上,借着夜色遮掩着自己。 马车又停回了古松旁,车门被粗暴的推开,原先和蔼慈祥的两个汉子面目也凶神恶煞起来。 左边的高汉子狠狠把顾绮往地上一惯,被困得结结实实的顾绮就那么重重的砸在了地上。 一起被丢下来的还有那两个邻县赶来瘦伙计和胖掌柜。 顾绮怒目而视,可嘴里却塞着半只臭袜子把所有的愤怒和委屈都堵了回去。 高汉子往地上吐了一口,里头含混着血水和半颗牙来。 “嘿,没想到这小子还有把子力气,咱弟兄俩还差点在他身上栽了跟头。” “可惜双拳难敌四手,翻不出咱俩的手掌心。不过,这汤药费崔老爷你可得好好给咱兄弟俩算算,我们俩可不是那吃亏的性子。” 右边的瘦汉子从马车上跳下来还不忘在顾绮心口踢上一脚。 “嘿小子该老实了吧。” 看见顾绮被五花大绑,身上满是伤痕。 宋妈妈心疼坏了,心里把那两汉子骂了又骂,咒了又咒。 而另一边的几个黑影点起了火吧,晃动的火焰之下是一张笑容灿烂的脸。 “辛苦二位了,这回不光是汤药费,就连这佣金我也付双倍的。”崔言慈豪爽的说道。 “崔老爷豪气!” 高汉子朝着崔言慈抱拳,“不过,上会那小娘们也忒难杀了些,从那么高的地儿摔下去都没能断气儿,还能瞪着眼睛,真是怪吓人的。好在最后丢水里去了,不然可就麻烦了。您说是不是这个……” 他搓了搓右手的几根手指。 “您二位说个数吧。我只多不少。” “哈哈哈,我俩就爱和您这样大方的主儿做生意。那我们兄弟先商量商量。” 说完,一高一瘦两个汉子凑在一处比划了起来。 他们说什么,宋妈妈根本听不出来,可崔言慈的样子她可看得真是一清二楚的。 那不是顾家姑爷吗? 他可是顾夫人的侄儿,怎会害死了顾小姐? 莫非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宋妈妈想起来当年的顾老爷瞧上去不也仁善得很吗? 此人心机深沉,定然是图谋顾家家业。 只不知他从何处知晓了今日之事,连累顾绮将命丧此处。 宋妈妈有些后悔,这还不如叫顾绮被打断腿算了。 可千金难买早知道,再来一次她也还是会这样选择。 那两个汉子终于算好了价钱。 “啰,这个数。咱们兄弟也不算多要,毕竟为了崔老爷您的事,咱们这算得上是刀口滚脖子了,还不都是为了几两碎银,您说是吧?” 高汉子竖起的两根指头在崔言慈眼前来回比划了几下。 二百两吗? 崔言慈心下合计了一下,这二百两的现银虽有些多,可也算划算。 不仅解决了碍事的顾静棠还除去了那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 二百两,合算! “二百两就二百两。还不快拿银子给二位好汉。” 小厮听了立即从随身的荷包里掏出几张银票,加起来刚好是二百两。 高汉子收下银票朝手指沾了沾唾沫,仔细数过后确认,“二百两没少,不过还不够啊,还差一千八百两。” “一千八百两!怎么可能有那么多!” 瘦汉子又比了比手指头,还是那个二。 <
r> “崔老爷可别弄错了,我们兄弟做的可是刀口舔血的活计,二百两怎么能够,至少得要两千两。您可是顾家的女婿,区区两千两对您而言不过是毛毛雨啦!” 说完,他又狂笑起来。 “崔老爷,结钱吧!” 两千两,他哪儿来的两千两。 顾家虽富贵,可他却姓崔。姑父防他得紧,哪里让他碰过这么多现钱,这两千两的银子他连见都不曾见过。 姑母也真是的,口口声声说疼他,却只肯叫他入赘,不肯叫表妹嫁给他。 若是有了顾家做嫁妆,崔家何愁不兴,他又何必自寻麻烦。 崔言慈气得要命,可又不敢和这二人撕破了脸,只得用身上的印章做凭证。 “少爷!那可是——” 小厮有心要劝,却是无用。 “给他们!” “哈哈哈,崔老爷仗义!” “走,咱们喝酒去。日后可全仰仗着崔老爷发财了,哈哈哈哈。” 那瘦汉子收了印章就准备和同伴一行离去,却不料兔子急了也有咬人的时候。 何况那崔言慈是一只狼。 崔言慈袖中竟藏着一柄防身用的袖锤,乘二人背身之际就猛地跳起朝那瘦汉子天灵盖砸去。 瘦汉子是常年习武之人,怎会被他得手。 可那袖锤还是砸到了那瘦汉子的侧颅,当场就见了血。 瘦汉子怒不可遏,他一手捂着破掉的脑袋,一手化拳将崔言慈打翻在地。 “大哥,这小子耍阴的!弄死他!” “姓崔的你敢偷袭!” 崔言慈被一拳击中心口,当场就痛得呕出血来,他顾不上疼忙喊,“咱们人多蚂蚁咬死象,还不快上。” 来不及多思量,上也是个似,不上也是个死。 崔言慈带来的那四五人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那两个壮汉,虽是经年的老师傅了,可因瘦汉子受伤的缘故,应对起来也很是吃力,真真是双拳难敌四手。 眼见得有些招架不住时,那高汉子生出个主意,他索性跑过去解开了捆绑顾绮的绳索。 “小子,有一遭算一遭,咱们也算无冤无仇。若不是这小子要买你性命,咱们也是井水不犯河水。有恩有怨的先放一边儿去,咱们先打杀了这姓崔的杂种再说二话。” 他这话骗得过别人却骗不过顾绮,都是不是什么好人,何必分个高下。 顾绮松绑之后径直出拳朝那高汉子的心窝击去,那汉子也是个心眼儿多的,一个飞燕翻身朝后滚去。 “嘿,你这小子真是不识好歹。”说完又一脚踢飞崔家的一个手下。 “少废话,看拳!” 瘦汉子流血流得太多,不想恋战便催促兄弟快快离去。 “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先且退下再说。” “行,听你的。” 高汉子又打倒一个崔家的手下,拧起那人朝崔言慈丢去。 一阵眼冒金星后,等崔言慈爬起来的时候,那二人早已溜之大吉了。 “哈哈哈哈,多谢崔老爷的印章,日后我兄弟有用得到地方必来寻您!” 崔言慈当场气得呕出一口血来。 “少爷!您没事吧。” 除了那小厮以外,其余人竟都已昏死了过去。 而顾绮尚有再战之力。 “你……” 宋妈妈从藏身之处跑了出来,“绮哥,你没事吧!” “姑姑,您没走?” “我……我舍不得你呢,想着在这送送你。”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顾老爷他——” “上一辈的事,说也说不清楚。你不用去管这些,我愿想着叫你远远的躲到别的地儿就好了,可没想到会是这样。” 顾绮安慰她,“没事的,富贵如浮云,我本就不在乎这些。姑姑,你不如现在就和我一块儿离开莲州吧,咱们找个地儿躲起来,过寻常母子的那种日子。” “母子,可我……” 宋妈妈觉得自己不配。 “在我心里,您一直都是我娘。” “绮哥……” “不过,还得先把那位崔公子送官才是,他意图谋害我的性命,而方才听那二恶人的意思,顾小姐也是因他殒命。” “行,听你的,送官之后咱们就远远的离——” “
小心!” 崔言慈怎么能受得了这个结果,他这么努力不是为了这一天的。 忍着胸口骨头断裂的剧痛,他犹如突豹扑兔般举起袖锤朝顾绮砸去,宋妈妈瞥到了他这一举动,下意识的护在了顾绮身前,自己却被砸中了脑门。 当场就血溅于地,整个人朝身后的断崖倒去。 “娘!” 顾绮目呲欲裂,伸手去拉却忘记了发狂的崔言慈。被崔言慈砸中后脑整个人同宋妈妈一同跌落断崖。 失去意识前,宋石榴迷迷糊糊的想,当初要是没有带绮哥回谢府就好了,在外面做一对寻常的母子好像也不错。 同时,她内心深处的声音也在告诉自己。 更早一些,在顾家那个禽兽对她下手之际,能鼓起一些勇气杀了他,是不是后面的十几年就不会这样痛苦了。 但,一切都没有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