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婚礼 罢了罢了,他和自己终究不是一类人。 他是陈乔礼,是个有抱负又大有可为之人。 他将来要做的事情还很多,不能因为她就耽误了这大好年华,亦不可因为她就扰乱陈府一大家的生活。 这思想也有点牺牲的意味,或许爱到深处就成为了一名无私的奉献者。 混乱的思绪被一阵风拖回来。 张思乔一下变得镇静,拉起他的手,“你冷静一下,不要干什么都义气用事,我今日还要去找出租房呢……” “你说什么?”他语气里满是质疑。 她舒了口气,抬头看着天,是又高又远的灰蓝色。 再看看他,正皱眉头,还是那个可以煞旁人一脸的傅粉少年。 算算,他是十九岁了。 吴宝翠一行人见她如此淡定,都愣在那里等她开口说话。 “乔礼,多谢你教我识字读。我看了昨日的气象报,说什么……有冷风到了南边,或有落雪的可能…… 那应该是金陵几年一遇的雪罢,落雪之日,陈小叶,我等你。” 把话扔给他,头也不回的走了,抛下他一个人纳罕的立着。 - 陈乔礼思虑,一定是落雪那日她要和他一起走,去哪里呢?去乌镇罢。 她们一涌而上,到他身边,拉着他回了内院儿,一路上,他不停的回头看,不想走远。 -- 吴宝翠和他进了屋子,柔声细语“乔礼,坐下歇歇罢……膝盖跪疼了罢。” 满脑子都是落雪,这两个字占据着他的心,听见吴宝翠说话,方才回神儿“娘,没事……你去照顾爹,我,我方才……对他大声说话了。” “嗳……倒也无妨,爹娘怎么会记你的仇?” “知道了娘,您回罢。” 吴宝翠正要转身离开,骤然间想起张思乔说的话,又回过身子对陈乔礼嘱咐“乔礼啊,落雪那日你别去找她,她哄你的,南京怎么可能落雪?咱们已经好几年没见过雪了……” “她不会骗我。” “南方怎么可能忽的下雪?” 刚想反驳,却把这话隐藏下来,故意骗她,于是装作难受无比的样子说“是……我不找她就是了。” 吴宝翠真的以为儿子心回意转,放下执念,不即面容舒缓道“嗳,好,那你……真的不去?” “真的不去。”他扯谎。 吴宝翠的嘴角终于有了一丝欣慰的笑意,一时语塞,转身推门,推到一半又定在那里,回首看了眼陈乔礼,叹息一声走出门去。 他在床边坐着,回想她的话…… 心想,她应该是要和他走的,不对,是一定,因为她那么笃定又那样平静…… 独自喃喃道“落雪……何时呢?这不是个有定数的事啊……娘说得没错,南京怎么可能突然落雪? 但思乔一定不会诓我的,最近几日一定会落雪,必定会,只不过是时间问题,我只需要耐心的等……若是落了雪,在哪里找她?她没说……” 脑海中徘徊——陈小叶,我等你。 “等等,陈小叶,是叶不是爷……那就说明,是在夫子庙。” 这谜题瞬间被解开,他眉眼间也有了笑意,那往日的秋水明眸又回来了。 同时,他也猜应该是思乔为了不让他爹娘姐姐知道的缘故才说的如此隐晦。 这下,他就更加笃定他们一定会一起走,到一个只有他们的地方。 --- 张思乔怕陈乔礼找到自己,便寻了个极偏僻的小旅店住下。 这里的房间窄小阴暗又潮湿,墙都是潮的,从墙面望到顶上还能清晰的看见裂缝儿,像崎岖蜿蜒的山路。 房间里有一副很简单朴素的木头桌椅,桌上只有一张玻璃桌垫板,没有绿罩灯,只有美孚灯,再多的就没有了。 后面是孤零零的单人床,床上一只枕头一叠被子。 放下包,拉开椅子坐下,又从包里掏出一本字典,信纸和钢笔。 一笔一划的俯首写着,那字工工整整,字体很像他,有不会的字就翻开字典耐心查…… 漆黑的屋子里只有一盏台灯亮着,微弱的灯光终究抵不过这无尽的黑暗…… 笔尖在信纸上划动,笔头不停摇晃,洁白的纸上终于有了密密麻麻的字,一页又一页。 忽的,外面下起雨来,响起淅淅沥沥的雨声和珑
珑兀兀的雷声,一声接一声。 抬首侧眸看向窗外,发现窗户上氤氲起一片雾气,外面寒冷,可她觉着屋子里更冷,怎么会起雾? 写完,就睡下了…… --- 陈乔礼独自站在院子里淋雨,好在雨不大,不成滴也不成丝。 一小点儿一小点儿的轻轻落在头上,传来阵阵寒意,没多久头发就湿了大半。 想着,雨来了,雪还会远吗?不会……所以下雪也就是这几日的事儿了,这也是他在这府里待的最后几日…… 这府陪伴了他十九年,小时候刚搬来时,这里是刚建好的崭新五进五出院落,爹娘给他选了个风水最好的地方让他住进去。 没到上学年纪时,大平和他一起玩儿闹,娘教他礼义,爹晚上下班回家就让他背。 那会儿的还是言,难读的很,他只好叫姐姐们教他。 到了五六岁,去了南京最好的私塾,那时他淘气,偷老师的打手板儿和粉笔,长长被爹娘一顿臭骂。 七八岁时,和爹娘去了趟乌镇进货,看见那个老人唱戏,一下便对戏曲有了兴趣。 于是回家后偷偷溜出家门学,拿着零用钱报了戏班子。爹娘发现后,也就是象征性的教育了一通。 再大些,早早上了大学,大姐读完了党务学校,从那里毕业就嫁了人。 印象中,大姐很不情愿,哭闹的病了好几场…… 想到这里,他不禁感慨唏嘘,大姐最终不能如愿得到自己满意的婚姻,结局是多么可悲…… 所以他一定要追求自己的幸福去。 冒着雨,在府里慢慢走,浏览这承载他十九年回忆的地方,心底一阵酸楚。 带着这酸楚,走过一进又一进院子……绕过一圈又一圈游廊…… 要不是说古人一见下雨就会作些悲伤的诗,这应该叫触景生情罢…… --- 在陈洛伊结婚的前几日,也到了年底放年假的时候,铺子里的大多数伙计和医生都七七八八回了老家,只有他一直没有告假,整日在铺子里忙。 基本上把时间都花在铺子里,想为家业再尽一份力,再处理好他和陈小玉的交接事务。 -- 腊月二十三号,曹府里挂红结彩,青砖上铺着几大块儿红地毯,连接的地方用包裹红纸的砖头押着。 今日来了很多陈方正的朋友,同事和同学,有地产公司的老板顾少锃一家。 赌场老板陈泽民一家,和他们家一个姓。 织布局和纺纱厂的厂长和局长李成一家。 当然还有商会会长袁德顺一家。 除了陈方正认识的商界大佬,就是曹于轩的同事和同学也有不少名气大的,且大多都是政府部门的外交官之类,给这婚礼撑了不少场面。 婚礼前,府里丫头先摆了几桌点心茶水供人们闲聊时吃,每个点心前还写着名字,考究的很。 一群人举着酒杯谈笑,没人动糕点。 “嗳,干什么?我先拿的!” “袁小姐!哪敢惹你啊,你拿你拿。” 袁瑾?捏着兰花指,拿起桌子上的桂花糕慢慢送到嘴边咬了一口,转而又吐到地上,把两根眉毛狠狠一皱,“告诉府里下人,烤硬了,本小姐不吃烤过头的。” 话音刚落,袁德顺走过来死死抓着她耳朵低声呵斥“你个小女娃娃,在人家婚礼上耍什么威风?” 袁瑾?捂着耳朵连连躲开,朝他爹吐了吐舌头,边向前小跑边说道“就耍就耍,哼。” 她脚踩高跟鞋跑起来有些滑稽,一拐一拐的往前挪着。 只因这是她第一次穿高跟鞋,还是穿得她母亲的,全然是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儿为着装大人才穿的。 除了这黑色皮高跟鞋,还有这新上身儿不久的墨绿色棉旗袍也和她这年龄和面容极其不符。 有种小大人装老成的感觉。 --- 陈乔礼和陈小玉在陈府,给陈洛伊收拾清点着嫁妆,把一件件儿都重新摆放一遍。 放了好几个箱子,又把它们摞在一起让听差搬走。 陈洛伊坐在梳妆台前,一群人给她化妆。 陈乔礼一进来就震惊了一下,没太敢认。 他笑,“姐姐今日真好看,我差些没认出来。” 陈洛伊今日高兴,一该往日严肃不语的性子,和他打趣,“怎的?平日不好看?” 他粲然一笑,
摆手解释“当然好看,只是今日格外好看。” 刹然想象,她嫁给他时是什么样子,在原地愣了许久,直到陈小玉推门进来,“乔礼,干什么呢,别给你二姐添乱,出来帮忙,迎亲的马上来了。” “哦,好。”他应。 走到院子里,陈小玉从石桌上拿了朵胸花给他戴上,一面戴一面嘱咐“仔细些别掉了,你一会儿换身儿衣裳,别穿白的。” “嗳。” 别好胸花,他便问“姐,我看二姐没哭,我记着大姐那会儿哭得厉害。” 陈小玉抬了抬眉叹息道“哎……那是你大姐嫁了个不想嫁的人才会哭。不过……女人出嫁当日都是要哭的,只是厉不厉害罢了。”说罢,她刚要走,就被陈乔礼一把拽住。 “干什么?” “那为什么哭?如果要是对她足够好她是不是就不哭了?” “什么?你今日真奇怪,净问些这些问题,女人哭你也问。” 陈小玉不即转身招呼琐事。 他则在原地想,她嫁给他那一日万一哭怎么办? 可不想看她哭,想让她永远高高兴兴的。 正思虑,就听到了敲锣打鼓的声音,尖锐的唢呐回荡在这杂声中。 吴宝翠推着陈方正从厅堂出来,和陈洛伊娘家人打了招呼,寒暄几句就走到陈乔礼和陈小玉旁边。 娘家人送亲一般是新娘子的舅舅,小叔子或堂兄弟,最好不是年长的,府里有个现成弟弟,不必再找人,所以定了陈乔礼去送亲。 那锣鼓声响了有一阵,陈方正说“乔礼,去把你姐姐接出来罢。” 他答应了一声,去屋里接陈洛伊。 陈洛伊一身儿艳红的袄裙,上面用金线绣着凤凰图案,底下的红色绣花鞋在裙摆边若隐若现。 陈小玉把盖头给她盖上,她的手放在陈乔礼的胳膊上,二人一步一步慢慢挪出屋去。 门口有个台阶,她大抵是不习惯,于是绊了一下,差点摔倒,好在陈乔礼把她架住了。 “姐,慢些走。” “好。” 缓缓走在红地毯上,他路过吴宝翠和陈方正,还有陈小玉和其他娘家亲戚。 发觉爹娘的情绪不太对,眼底都憋着一股泪,眉峰紧蹙且满是不舍的望着陈洛伊,他也不舍得姐姐,也叹息着看向她。 这才看见她垂着头,肩膀略微耸动,仔细一听,在这嘈杂喜庆的锣鼓声中有极低的细碎哭声。 走过内院,又回头看了眼爹娘,他们的眼泪此时已经完全流出来,七仰八叉的横在布满皱纹的脸上。 因为工作上的事儿,陈洛伊嫁过去后就要和曹于轩去美国,可能待几年,也可能待个十几年。而且把股权也转让给陈乔礼,再也不经营铺子生意。 许是因为这些个缘故,陈方正和吴宝翠格外痛心。 --- 陈府门前停着一排马车一座大喜轿,八个人扛着,后面前面几排锣鼓队,吹唢呐的人鼓着腮帮子红着脸,敲鼓的弓着背。 陈乔礼扶着陈洛伊上了喜轿,一踩上,那轿顶的流苏还左右摇曳。 她掀起红油布帘子坐进去,陈乔礼则一垮上了马,紧紧跟在轿子旁边。 红妆十里,队伍从街头排到街尾,在民乐声和鞭炮声中徐徐前进。 寒风萧瑟的吹,席卷过鞭炮的烟尘味儿在空中弥散开来。街边的枯树枝上解着红飘带,在风中剧烈摆动。 涌动的人群络绎不绝,比肩接踵,伸头探脑的观望这新娘子什么样,这二小姐好不好看。 陈洛伊坐在轿子里紧紧拉住帘子,可顾得上这边就顾不上那边,眼看风一吹那边帘子就要起来了,还好陈乔礼眼尖,倾身一把将那帘子压住。 看到她弟弟,想到家里这一连串不幸的事儿,再一想到去美国,就又哭起来。 一路到曹府已是中午。 --- 袁瑾?最喜欢看新娘子,她的生肖本是不可以去看的。 但这姑娘鬼马精灵的很,一溜烟儿的就从袁德顺眼前逃走,躲到大院儿后面看。 不过还没看到花轿,光听声音就兴奋起来。 渐渐的,迎亲队伍进了院门。 但她挤不过旁边那些人高马大的男人,被排挤到了最后一侧,只能看见新娘子的头顶。 红红的盖头,血红,她仔细看。 很好看,她也想戴。 在嘈杂的锣鼓声中,她转头,努力扯着嗓子
问旁边的人,“新娘子是谁!” “陈家二小姐!” 再一望,就看到在一群人中间有个比新娘子高出两头的少年郎,应该是送亲的娘家人,这下终于能看见脸了。 前面的人头攒动,隔过来回晃动的虚晃人影,继续瞧。 他颔首垂眸,乌黑浓密的头发略挡了些许眉毛,嘴唇微微动,好像在和二小姐低语,说完,嘴角好像偏了三分,灿若繁星的眸子里有极温柔的笑意。 人笑起来像只暖炉子,把心热化了。 好看的薄唇上有高挺秀气的鼻子,他又说了几句,喉结微颤,上下动。 从来没见过这位公子哥,她心痒痒,于是一定要多看几眼不可。 努力垫脚,探着脑袋,十分艰难,不过终于能够多看一点…… “看到了看到了……”她喃喃自语。 他穿着棕红色长袖缺襟式马褂,崭新的,齐到腰上。 腰后还别一把折扇,那扇子有大半个腰那样长,一时分不清是扇子长还是腰细。 身形修长挺拔,还想再看,他们就走进了内院儿的堂屋。 那少年被黑压压的后脑勺挡住。 看不着了,心更痒,像被蚊子叮了包。 再抬眼,一群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脸上还出油,看得她泛恶心。 袁瑾?假装作呕片刻,跑到袁德顺身前。 拽住爹的胳膊刚想开口问,可又不好意思就这样直白的问那少爷是谁,怕他误会,只好装傻道“那新娘子旁边是曹大哥吗?” “你真傻还是假傻,你曹大哥能从送亲队伍里来?那是陈家少爷。” “哦……那就是陈小爷罢!原来他就是陈小爷!” “是陈小爷没错,大名叫陈乔礼。” 不一会儿,曹于轩拉着陈洛伊进了堂屋准备行礼,一众人则在旁边观礼。 陈乔礼也在一旁,垂手而立。 她两只大眼睛忍不住往他身上瞟,每眼又都不敢在他身上多停留,看一眼,就立马又把眼珠子转过来。 陈乔礼眉心微微一动,总觉得浑身上下被什么人在看,全身不自在。 于是也在这屋子里寻找目光的罪魁祸首。 倒要看看,什么人,鬼鬼祟祟。 眼波流转间,眼神顾盼间,顷刻之间便和一个姑娘的眼神交汇在一起。 他看了眼,原来是个女孩子,还以为是什么商会里的死对头。 年岁不大,许是好奇心泛滥。他想。 袁瑾?一双眼被他的目光拽住,像囚在一个立锥之地,不敢移动半分。 他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就移开目光。 算是放走了。 袁瑾?心头一紧,砰砰砰的,把头一转身子一扭险些摔倒。 不过好在被袁德顺扶住了,还被低声呵斥了几句。 他耳边传来窸窣低语,“干什么,不像话,平地也摔。” 闻声,听清了,噗的一声笑出来。 马虎姑娘。 又怕被人发现他笑,便用两三个手指把嘴挡了些许,赶紧看向陈洛伊和曹于轩。 袁瑾?回神,看见陈小爷在笑,眉眼弯弯,卧蚕愈发明显。 想来应该是在笑她,一向大小姐脾气此刻却一点也不恼,反而有些兴奋,不知为何。 她脑海里想起那句——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那弹奏的人就是他,弹得一首好曲子。 她那颗心就是其中一颗珠子,被他拽下来,放进玉盘里,来回滚动,没个完,没个头。 心晃悠悠的,晃软了,整个人也软了。 “一拜天地!” …… “二拜高堂!” …… “夫妻对拜!” …… “礼成!” 仪式结束,在一群人欢呼声下,新娘子被喜婆拉着缓缓进洞房。 出了堂屋,宴席就设在大院子里,满满当当摆了二十几大桌。 酒席开始,觥筹交错,欢声笑语。 陈乔礼出去看见曹于轩正敬酒,于是走上前说道“姐夫,我还有事儿就先走了。” 曹于轩放下酒杯有些诧异,问道“嗳,去哪儿?” “铺子有事儿。” “嗳……那快去
罢,路上小心。” 说罢,他就走出曹府。 袁瑾?本想在宴席上和他搭个话,谁成想她一出来陈小爷就不见了。 找了半天,又不好意思问,只好悻悻的做到位子上吃饭。 吃也吃不进去,没吃几口就饱了。 “爸,吃饱了。”她一放筷子就要起身。 “嗳,怎么倒吃饱了,你平时比我饭量都大呢!”袁德顺最爱拿她开玩笑。 她抱起手,大声道“谁说的,我可没有。” 袁德顺呡一口小酒,笑嘻嘻的看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