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按前朝的年号来算,盛和三十二年秋,剑南向大邺呈递国,请求嫁剑南王嫡女柔嘉郡主和亲,结秦晋之好。 剑南王是我爹,柔嘉郡主就是我。 - 我以为我可以忍住不哭的,可那只是我以为。 好在车窗的栗色布帘宽大厚实,将我与外面的人间隔了开来。几百号人的队伍,浩浩荡荡铺开来,穿过成都府满街烟火。 “郡主,车又停了。”丫鬟细细的声音响在耳畔。 意思就是又有人来送我了。 之所以说一定是来送我的,是因为这一队伍的人里面,只有我这辈子再也不能回来。出使只是他们的一趟任务,而和亲是我的整个余生。 而之所以用又字,是因为之前已经来过三拨人了。 我睁开眼时仍是泪光闪烁,光是辨认丫鬟的脸就花了好一会子。丫鬟十分贴心地提醒我:“郡主,我是水芸。”一句话暴露了我脸盲的事实。 颠来簸去之中,我能感受到整个使团的脚步停了下来。坐在车板上的丫鬟撩起门帘,外面泻进来一片天光,天光里还有她清秀的脸。 “郡主,又有人来送您了。” 身旁的水芸很贴心地指了指车前的丫鬟,“这个是碧环姐姐。” 碧环问我:“郡主,还是和前面一样的说辞么?” 我点头。 于是碧环跳下车,在不远处很熟练地开口道:“实在遗憾,郡主近日患了风寒,吹不得这冷风,您是外男,也不方便进去瞧,见面只能作罢了。不过郡主还有言,今后大可信联……” 和前几次不同,这次出了一点小状况。碧环一套说辞还没背完,就被来者一个哈哈打断了,“这话你是当章一般背下来的么?和我上遍听到的一字不差啊。” 碧环停顿片刻,又道:“您这是……去而复返?若是执意要见郡主的,请问名讳,奴婢向郡主回禀去。” 其实只听声音,我已经知道是谁了。 车窗外,沉沉的脚步声向我靠近,清亮的嗓音穿透过布帘:“临别在即,裴颂求见郡主! 我下意识地想要开口,却发现嗓子里还是带着无可避免的哭腔,只好戳了戳水芸的肩膀,又指了指车窗。 “啊?”水芸愣愣地看着我。 “说我风寒。”我用气声说。 “哦,那个,郡主患上风寒了……” 裴颂却不依,“正是因此,裴某挂念更甚。” 水芸傻眼了,我也傻眼了。她用口型问我要说什么,我急急忙忙的说话也没过脑子,“横竖让他别看了……” 于是水芸扬声道:“就是不让看……”吓得我一个激灵,立马捂住了水芸的嘴。我见过笨的,比如我自己,但她这么笨的好像是第一次见。 外面裴颂的声音洪亮了好些,甚至掺杂着怒意,“是何缘故,裴某只听郡主亲自解释,只信自己亲眼所见。可不要等我自掀了帘子,瞧见郡主被绑在车里!” 这下不给点反应是真不行了。情急之下,我抓起帕子,在脸上胡乱抹了一通,问水芸:“还能看出来我哭过么?” 水芸很耿直地点点头。 “……罢了。” 我用帕子掩面,咳了好一会子圆了刚才风寒的谎,才叫水芸掀开前头的车帘。我还在披绣牡丹坐榻上把身子挪到最后面,挺直了背。但愿这样可以挡住我满是泪痕的脸。 至于如何让话音里不带哭腔,我发挥自己不太靠谱的直觉,作出如下总结:句子要短,气息要足,说不下去了就用咳嗽盖过去。 “二哥哥。”这是我对裴颂的称呼。他不是我亲哥,只是我在青屏院认的八个哥哥中排老二的那个。 “我是真染了风寒,不能过病气给你。二哥哥两次相送的恩情,我不会忘。将来我远去中原,二哥哥要善自珍重。若有旁的指教,就给我写信吧。” 我只能看到裴颂的中间半截身子,身似玉树,翩翩而立,石青色长袍的衣摆随风摇曳,一枚玉佩缀在腰间。 他郎朗的话音钻进辎车:“洛泱妹妹!若有什么不顺的,只管来信,我去给你撑腰!咱们整个青屏院都给你撑腰!” 这就是裴颂,青屏院第一大才子,待我最最亲切,也就是最不嫌我笨的二哥哥。 - 走远后,水芸呆呆地问我:“郡主,嫁人都是要哭的,您何至于不敢见人啊。” 队伍已离开成都,碧环终于结束了应付送行者的额外工作,也进到车里坐了下来,“小小地哭一下可以,但哭成郡主这样……” <
> 哭成我这样,只怕真要让人误以为我是被绑着嫁过去的,那些苦口婆心劝我和亲的族亲和官员会下不来台。 “哦……”水芸一脸迷糊地点头,“没听懂。” 碧环似乎没指望她听懂,自顾自地接着刚才的话茬说了下去:“偏今日来送的有好些青屏院的人。水芸妹妹大约不知道,青屏院几个月前刚刚入了老剑南王的眼,这些读人多是官场新秀,影响力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所以奴婢才劝郡主免了这些节外生枝。” 免去节外生枝的办法也不止一种。我忍不了眼泪,所以只能忍一忍心里的牵挂了。 - 一天下来泪已经流干了,整个使团除了水芸和碧环,没人知道我白天哭成什么鬼样子。甚至使团的正使罗誉对我说:“原先太妃娘娘以为,郡主会耐不住思乡之苦,要下官照应呢。今日来看,郡主最是明事理,哪里还用什么照应啊。” 我心虚地看向水芸和碧环,发现她们两个正心虚地对视。 罗誉这话叫我纳闷了好久。我总想找个人问问,他是真的在夸我吗? 可惜这里不是成都,现在也不是两年以前,我没法跑到青屏院,去问我那八个聪明绝顶的哥哥。 很久以后,我又想起这件事情,才有人告诉我,他不是在夸我,他是在哄孩子。并不是“耐住思家之苦”就意味着“明事理”,而是他打着“明事理”的幌子,变相地劝诫我:你最好别想家。 不过这是后话了。距离我遇到下一个可以随时问问题的人,还有好长好长的一段路。 - 如果不是因为有我这个郡主在,使团里一群糙汉子,肯定走得跟行军似的。但为了照顾我,大家一路上有城就进,该吃吃该喝喝,睡眠时间也丝毫没有压缩。我觉得,对于大家生活质量的提高,我居功甚伟。 这个郡主的头衔是我两年前捡来的。我并不十分稀罕它,但是如果它给我带来了好处,比如一顿好吃的,我一定开开心心地点头接受。 “这钱能花么?”我从袖口掏出一个荷包,里面装着母妃塞给我的银子。 “郡主想花就花嘛。”回答我的是一个叫玉芝的丫鬟。 于是,我开始惦记街边看到的糖油果子。使团在驿站歇脚后,我随手拉了一个丫鬟往外跑,回来时怀里揣着四个纸包。 “哎——”门口的侍卫见了我就怪叫,“郡主,原来您刚刚不在里头啊?” 我不理他,自己关上房门,把丫鬟都叫过来,一包一包地分给她们。她们估计没见过这么好的主子,满嘴好话地道谢。 也不知是谁半开玩笑地问我:“郡主还记得奴婢的名字么?” 又有一个说:“感情郡主昨儿赐名的时候,都是随便指的吧。” 昨天母妃突然塞了三个丫鬟给我,好言好语说了一通,大意是给我找了三个陪嫁。我脸还没认全,她们已经给我行礼,求我起名字了。达官贵人都有个怪规矩,丫鬟换了新主子,就要按新主子的要求改名字。我原觉得名字也算受之父母,能不改就不改,她们却告诉我——她们的上一个名字,乃至上上个名字,上上上个名字……都是主子随意起的,不存在受之父母一说。 该起什么名呢?我想起哪家有个女儿给下人起名字,用的尽是桃花的雅称,我索性换了荷花。反正丫鬟大多不识字不读,永远不会发现我有多草率。于是我随手一指:“你叫水芸,你叫碧环,你叫玉芝。” 起名的时候目光只胡乱扫了两下,哪里会想到将来要面临脸盲的苦恼。 不过脸盲毕竟不是瞎子。既然有人问了我便决定挑战一下自己的记性。 “我猜猜看……你叫水芸。” “答对啦。”水芸眨着大眼睛,笑里带了几分稚气。 “你叫碧环。” “是,郡主好记性。”碧环不一样,她笑得太端正了,嘴角上扬,眉眼却凝然不动,像是模子里刻出来的。 “你叫玉芝。” “已经排除两个,错不了啦。”玉芝无情拆穿了我的答题技巧,眼角带着爽朗的笑意。 …… 我们围坐在火炉边。大家脸上都映着暖暖的红光,笑意格外明朗。糖油果子掺了满满的红糖,裹上一层白芝麻,外头松松脆脆,里面软软糯糯,有焦糖的香味环绕在鼻尖。 玉芝发表感受:“传言中郡主是个规规矩矩的,哪能想到对咱们这么亲近。” 这个我可有话要解释。当然,我只敢在心里默默解释——从前对着一屋子眼线,母妃的眼线,二房三房四房的眼线,姨娘的眼线……还能不规矩吗。眼前这三个女孩却不同。她
们和我一样,都是为和亲葬送了余生的可怜人,我要对她们好好的。 都说和亲是王族女儿第一大倒霉事,我深以为然。但我又觉得,漫长的路途,乃至将来寂寞的深宫,有风景,有美食,有一群丫鬟笑着闹着互相陪伴,其实熬一熬也就过去了。 中原天大地大,怎么会容不下我一个知足常乐的小女孩呢? - 此后十几日的时间里,我们品尝了八宝油糕、三星米花糖、开花白糕、峨眉糕、叶儿粑、凉糕,用其中的八宝油糕笼络了三个侍卫,用声东击西的策略和另两个侍卫进行了一番斗智斗勇。 甚至,在侍卫之间流传着一个开玩笑的说法:“拦郡主的时候装得凶一点,摆个看着很厉害的姿势,她就会用零嘴贿赂你。” 是可忍孰不可忍。后来我揪出了这话的源头,一怒之下,给使团除他以外的所有人买了叶儿粑。 这件事情终于惊动了正使罗誉。他是个好脾气的人,总是笑呵呵的,从不反对我买吃买喝,甚至自己也蹭吃蹭喝。直到快要离开蜀中了,他才提醒我:“进入邺的地界后,一举一动皆在黎民百姓的视线里,尤其接下来第一个途径的阆州,就是他们镇南侯驻军的地方。郡主的形象关乎两国婚事,这些街边小摊,还是莫要再买了。” 我懂事地点头应下。 出于纪念需要,我精挑细选地买了最后一样零嘴,也就是我最爱吃的八宝油糕。这一次我买得很慢,吃得更慢。我明明已经十五岁了,这一刻却突然跟个孩子似的,以为有些时光慢一点就不会结束。 这是我现在为数不多的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