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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银塘坊

掌柜和内掌柜还在我家宅院没走。回去时,日头已经升至正上空,明晃晃地打在夫妇二人佝偻的脊背上。我正推门,他们两个就绕到天井里朝我下拜。 “二位请起,稍候片刻。”我进屋翻出褡裢,按回春堂卖药的价格,给他们数了十天的药钱。 把药钱递到他们眼前时,他们却犹豫着摇头。 “姑娘,不是我狮子大开口哈,恁个数真不够。”内掌柜叹了一口气,“我们请了个大师。大师很厉害,治过好多病的喔。大师说了嘛,我家娃子是碰着疟鬼了才会变成恁个样子,所以要把鬼赶跑,才能从根根上治好。驱鬼要做法事,拜神仙,给神仙送钱财……” 我打断她,“总共花费多少?” 内掌柜似是在回忆大师说的话,“先奉一百,再奉一百贯,要是心诚,再奉一百两金子。心意到了,神仙就被打动了嘛……还有祭品,宰一头猪一头羊,买几匹丝帛。猪一千五百一头,羊一千三百一只,丝帛五百一匹……” 我不擅算术,而碧环曾在王府负责采买,必是要和这些叫人头疼的数字打交道的。在我头疼之际,她便凑到我耳边嘀咕:“一贯与一千等价,一百贯即十万,一百两金子大约是千贯钱,即百万。丝帛算两匹,加起来一贯,即一千。猪和羊各一只,加起来两千八百……” 我越听越迷糊,只知耳边嗡嗡一片,话音末尾是这样一个计算结果:“总共要一千一百万三千八百。” 也就是一千一百万三千八百个铜板。 说是来抢劫的还差不多。 神仙信不信得过我不知道,但那些自称可以见到神仙的“大师”,多半是忽悠人的。戎州也有过一样的瘟疫,居民也有过一样的恐慌,于是我得以见识了许多一样的巫医骗术。方才内掌柜所描述的那一种,在众多骗术只能算是最次的。还有许多骗钱于无形的法子,说起话来玄之又玄,我好几回险些动摇。好在我那时足够穷,一个铜板也骗不走。 “瘟疫还是问正经医家为好。我给你们的就是去医馆问诊买药的钱。”我劝内掌柜。 “姑娘不晓得哈,我家娃子打小就有这病,我们每年都请郎中,每年都不见好……” “再多钱我没有了。” “一百两黄金去掉,剩下的姑娘肯定有嘛……” 我顿时失去了和他们解释的耐心。 我不缺钱,也不贪钱。瘟疫闹得满城风雨,而我这个间接作俑者兜里还揣着大把的剑南人纳税钱。俗话说钱要花在刀刃上,可眼下这情况,哪哪都是刀刃。我不能把太多钱砸在一个满嘴放炮的大师身上。 隔壁不正好是个管理阆州钱袋子的官老爷么?这钱该怎么用,我在决定救人的那一刻就已经想好了。 而眼前的事情,我觉得钱不能解决。 “大师的住处在哪里?不如带我去瞧瞧。”说着我转身推门,沐着正午灼灼的阳光走上大街。 - 那大师独住一处僻静宽敞的院落,砖石严丝合缝,瓦当雕刻繁复。这在阆州已经算个有钱人。长长的院墙中间嵌了一扇棕漆对开木门,门扉紧闭,一把铁锁穿过环钮。门里全无响动,门外的场面却热闹。 不止我和内掌柜,还有几十个人来寻大师,排队似的挤满了整条里巷。我们钻入人堆时,周围便射来几道目光。 “来找大师治病吧?” 内掌柜答:“对头。” “时疫吧?” “对头。请问……大师呢?” “敲了门没人,许是出去给哪家做法事了。”那人顿了顿,“这位大娘,城里人还是外头来的?” “城里,我家土生土长的哈。” “哪个坊的?” “问这个做啥子?” “患时疫的那些人啊,都是不小心看见虐鬼的。方才大家伙儿在门口合计了一下,既然那么多人患病,那指不定有些人瞧见的是同一只虐鬼呢!横竖做法事的钱谁都出不起,不如一个坊的拼一拼凑一凑,合起来做一场,如何呀?” 掌柜和内掌柜眼睛一亮:“是能省钱哈。我家在进德坊……” 于是那人提高了嗓音大喊:“有个进德坊的!进德坊在哪边?”见有人举手招呼便道:“大娘您上那儿去,那儿都是进德坊的。” 我没空感叹他们省钱的思路有多么清奇。真正让我留意的是,这一嗓子吆喝的瞬间,人群的嘈杂声有了短暂的停息。安静中,我清清楚楚地听到,一门之隔的院内有咳嗽声传来。 咳嗽有湿咳和干咳之分。湿咳带痰,而干咳只闻声。时疫的咳嗽就是一种长串的干咳,咳时仿佛五脏六

腑都在震动,与之相伴的还有嗓子眼的阵阵刺痛。 院内就是这样一种咳嗽声。 咳嗽声很快被人群的喧闹和叹气盖过,几十人还是焦头烂额的模样。 恍惚间,我想起周从安和他的师父。“医家学常人所不学,知常人所不知,就必须守常人未必严守的诚实。否则居心叵测之人将医术揉进话术,弄虚作假招摇撞骗,比寻常的江湖骗子更容易误人害人。”没想到不出半日,我的所见所闻就证实了这句话。 - 当日,我“勘破鬼神”的名声传遍了整个银塘坊,也就是我所住的街坊。 大师门前求医的队伍里,有一个银塘坊的邻居认出了我。回来后,他添油加醋地传播着我揭穿大师真面目的事迹:“只见咱们那白姑娘走到门前,敲了三下门,大喊道,‘你若不出来,我立刻就把你身染时疫的消息传遍全阆中!’一时众人面面相觑,白姑娘气定神闲,你们猜怎么着?大师真的开门了。开门见到这么大阵仗,给吓得又要关门,好在白姑娘已经动作迅捷地钻了进去,趁大师病得倚在门边走不动路的当口,把他骗走的钱财给搜罗出来了。大家伙儿起先还怪他欺辱大师,怕惹恼了大师背后的神仙,可后来啊,看到大师的仓里放着以前大家摆给神仙的贡品,全明白咯。还大师呢,结果自己也会染病,你说荒不荒唐?” 口气听起来像个说的。不久后我得知,这就是他的饭碗。 经过他的大肆渲染,“白朝露”这三个字在银塘坊越发响亮。趁此良机,我提上一篮子的牛皮纸包,给每户人家送去够烧五天的药香,美其名曰“见面礼”。于是银塘坊里家家户户都烧上了艾草苍术。 唯独宋家,我已不是初见,也已送过药香。一番斟酌后,我从行李中掏出一个木雕摆件来。如意纹雕镂的底座上,一幅镂空的梅花图显现在圆框里,枝杈缠结,积雪厚重,独有一枝梅花突破圆框,绽放在框外的最高处。 - 银塘坊的街巷狭长秀丽,徜徉其中很是自在。 一个叫丹娘的妇人家里饭菜飘香。我登门送药时,她赠我两块米糕。 一个姓席的老奶奶见我识字,就求我念正在服役的儿子写的信给她听。信上说着一切都好,可我知道,其实军营里瘟疫闹得更厉害。 一个不知姓甚名谁的中年男子身染时疫,被邻居锁进一间封闭的小屋子。他盯着我送来的药两眼放光,给我磕了三个响头。 一个小妹妹在我敲门时正泪流满面:“我家没有治病钱,娘要卖我给弟弟治病,刚刚去找人牙子了。”我给她出了个短期有效的主意:“待你娘回来,你告诉她,不卖你,我就给药。一次给一日的量,见到你我才给。” 阳光,里巷,炊烟,以及形形色色的邻居,共同组成了这个热闹的人间。此起彼伏的人声穿过漏花窗,越过砖墙,回荡在长长的深巷。我一路信步,满心满眼都是人间的蓬勃生机。上一刻仍纠结要不要在这里定居的我,现在心底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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