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文学

落月沉心事 (第2/2页)

我想得精疲力尽,呼吸困难,仰面躺在狭窄的管道里,看着头顶的宣纸透来的一点儿昏暗烛光。过了少许,才渐渐恢复知觉。

段摄与舞女仍在交谈,我现在提不起心情关心他们的对话,但是一个名字冲进耳朵,又让我悬着的心微微颤动。

舞女焦急地尖叫着为自己的性命辩称:“别杀我!我……我叫宇薇。对,就是宇护的宇!我若是在这里死了,我哥哥还有北周上下断然不会善罢甘休!”

宇薇?北周皇室的国姓啊。

我翻了个身,又挑开挂画的边角,片刻的空隙,另一边的场面已发展得出乎我的意料。段少嬴掐住了舞女的脖子,后者纤细的脖颈在他掌中那样娇小脆弱,似乎他不消多用力就能折下她的性命。

宇薇泛白的嘴唇颤抖着,试着掰了下握住她死穴的威胁,结果是徒劳的。

段少嬴的力度加重了些,手背泛着青筋的轨迹:“喔,原来是镇东大都督之妹。公主放着北周的锦衣玉食不享用,偏来异国他乡出使,可见别有用心啊。”

喉咙被力度限制,宇薇分外艰难地从口中挤出一段曲调,她唱道: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这是司马相如赠与卓君的情歌。宇薇没再唱下去,我猜不是因为这名大胆而博学的女子忘了词,而是她没有力气,哑着嗓子唱歌是很辛苦的事情。

她喘息了少许,又艰涩地说:“翩翩我公子,落月发止间。”

宇薇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

据说在东魏末期,世家为高欢诞辰聚首。当时士族豪强之间虽暗中僵持,表面仍保持着貌合神离的联系,各地都派遣了代表前去祝贺。

段家本欲如何为高欢献礼并不得而知,但今日看来,应该只是平平无奇、循规蹈矩之作,相比于段少嬴搭弓之姿在后世的讨论热情,已不足为道。

依据面简短的记载,高家七子与段公狩场逐鹿而未遂,而“摄引白羽,没于林木之中,循迹果得”。东魏中山王见此,赞其:“弦满破的,有摧星落月之力”。

我一直认为此事是没有太多可信度的。一来,段少嬴那时才是垂髫小儿,有这份力道未免太过夸张。二来,我领略过他的射术,就那点儿水平。想必这一别号的来历,不无褒扬段家长子,笼络关系的客套意味。

不过,世人难以免俗地热衷美丽的形象。段少嬴姿容晔然,待到及冠,年少时的雅称又再度被挖掘出来,视作一段佳话。

我想某种程度上这也该感谢中山王的选词,“摧星落月”之名,取自曹植“右发摧月支”的诗句,听上去便有翩翩公子的风度。若是一念之差,化用百步穿杨的典故,称他做“小黄忠”之类,人们便会立刻觉得这是个留胡子的老头,意境全无了。

这就是语言包装的力量。

显然,宇薇就是学之美的受害者。也许她曾听闻过“落月”逸闻的浪漫,或者,她可能在十年前那天也曾刚好在现场目睹过他的尊容。总之,段摄的少年英姿一定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十年来念念不忘,时至今日也要跨国面见意中人。

“我与段公子,必然能作佳偶天成。”她明媚地笑着,诉说着我理解而不屑的天真誓言。

少女心里的幻想总是美好而不切实的。就比如她爱上段少嬴的武艺与力气,便理所当然地联想到,他是强大的、英雄的,这样的男子会用他的力量会保护花儿一样的女孩。只可惜事实往往不尽人意,他肌理分明的手臂,只是方便在扼住她的喉咙时更好发力。

段少嬴忽然撒开手,宇薇像一具被抽空力气的傀儡,身子朝一侧歪倒过去了。但她又很快昂起头,眼睛仍旧明亮而晶莹地闪着光芒,固执倔强地望着面前的薄情男子。

我有点儿心疼她。拥有那样坚韧眼神的人,本可以有更大的理想和追求,偏偏全都押给了一颗不值得的爱恋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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