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弑君 太女府中。 守在淳临床榻边的姬喻,被窗棂发出的响声扰醒。原来今年的冬日来得这样早,屋外的风吹得堂间呼呼作响。 她望了一眼床榻上睡颜安详的淳临,起身将窗户逐一阖上,不叫一丝寒气渗入屋内。 清凉的雪,悄无声息地飘落在她的手背上。 姬喻忽的眉间一蹙,心头涌上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惶然。 她记得初遇淳临那日也是一个初雪之夜。彼时她好不容易从一场大病中熬了过来,方醒不久便得知母皇为了庆贺她即将迎来十岁生辰,竟派驭妖师屠戮了整座青丘去制一件赤狐裘衣。 那一刻剜心之痛竟使得她喉间涌上腥甜,又负了宫中医使十数日的心血。 不顾宫人的百般劝阻,她才有力气起身便执意要离宫。生平第一次离开皇都,来到从未踏足过的青丘,毫无生机的死寂青丘。 雪夜的寒凉,让她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她不愿这些生灵为她殒命,可那时病至昏沉的她却什么都做不了。 在宫人们胆战心惊的目光注视下,她踉跄着下了马车,独自在大雪中趔趄而行,没走几步便得停下来好一阵咳嗽。兴许是这响动惊醒了蜷缩在狐狸洞中饥寒交迫奄奄一息的淳临,他发出了小动物乞生时微弱的叫唤声。 姬喻命所有人候在原地,独自前去亲手将淳临从被雪覆盖的狐狸洞中抱了出来,瘦骨嶙峋的小狐狸在她怀中安静乖巧地不像话,他的身子在雪地里被冻得十足僵冷,姬喻顾不得太医叮嘱,将他贴着心房紧紧地裹在自己的大氅里。 如是暖了一路,回到皇都。 ~ 泽天宫外,尔容从轿撵中缓步而出,寒凉的夜风被赤色狐裘挡在外面。今夜她极罕见地穿了一身艳丽的红色锦袍,衬得眉间一点朱砂痣红得夺目。往常素色衣袍掩不住的殊丽容颜,在一身红装的照映下显出动人心魄的美。 纯净的白雪落在狐裘上,她的神色如冰雕玉砌般淡漠。在蛰伏于皇都内这十年间,她无数遍踏过这条通往泽天宫大殿的石阶路。只这一次,她不能回头,亦不会回头。 雪落得更细密了,覆上了她走过的石阶路。 尔容盯着灯火通明的大殿,眼底染上一抹浓重的肃杀,迟了十年但终是不晚。 她眼前闪过青丘的惨状,闪过爹娘临死不得瞑目的模样,她的每一步都越发沉重了。 直到耳边传来女帝的召唤,她说,“国师大人,你来了。” 尔容走到大殿中央,见女帝正背对她兴致高昂地摆弄一件华丽的鎏金凤袍。这凤袍胸前绣着栩栩如生的展翅凤凰,凤凰双目炯炯有神,有着睥睨九天的倨傲气魄。 “自那日殿上国师算出神鸟即将降世,孤便命人日夜赶制,终于今日得了这件宝衣,待到驭妖师擒回神鸟青鸾,朕要穿着这身衣袍亲临城门迎接。” 尔容收回落在精美凤袍上的目光,淡淡出声道,“数十年过去,陛下的喜好始终如一,便是用他人的鲜血来装点己身的荣光。” 此乃大不敬之言,女帝循声回头,见尔容身形笔直地站在大殿中央,高昂起头,眸光不躲不闪地与她对视。 女帝并未露出多少讶然,此刻她沉静得有些过分,半晌,忽地冷冷笑道,“看来国师终于不再藏头露尾,要对孤亮出獠牙来了。” 尔容轻抚过身上的赤色狐裘,神色如常,呼吸却有几分急促,“陛下可还记得这件裘衣?” 赤狐裘衣,天地间唯此一件,女帝如何会识不得,只见她嗤笑一声,“当年孤亲征青丘,带回赤狐皮毛,制成裘衣赠给喻儿。本以为青丘赤狐族已经死绝了,没想到还留有余孽在世。” “于陛下而言,青丘一条条鲜活的性命抵不过制成裘衣的皮毛,但于尔容而言,她们每一个都是尔容的亲族同伴。”红衣国师眼底深邃幽暗,她倏然张开五指,掌心一簇赤色的狐火正跃跃欲试吐着信舌。 “朕乃世间九五至尊,世间万物无可不得,上苍既赐予朕驭妖之力,便是伐了区区青丘又如何?” “人皇不仁,天道自会诛之。陛下口中驭妖之力,本就是极阴邪之术。”尔容初现妖皇风仪,掷地有声地回道,“凡人淬妖丹作药引增益自身,殊不知此举有违天道,因而化出幻心魇,靠吞噬人的欲念操纵人心。” “这世间以力量至上,无论这力量来自何处,能战无不胜便成王道。” 尔容遂不再多言,五指成爪便以极迅疾的速度向女帝心口袭去。然而无论是狐火还是招势皆被阻挡在她一步之外,仿若有无形的金钟罩护她周身,无论尔容用多大的力气催动妖息,那狐火伤不到她毫厘,反倒被女帝周身的罡气所及,内噬
严重,不得不倒行十数步。 女帝服噬妖丹多年,在幻心魇的作用□□内自成极霸道的力量,她站在高处眸光戏谑地望向尔容,“国师以为朕敢将驭妖府遣出皇都当真没有半点防备?” 红衣国师抹去嘴角溢出的鲜血,神色依旧浅淡,“幻心魇的厉害,尔容不是没有见识过。可饶是再厉害,也不是全然没有破绽的。” “当年我能孤身一人杀死单羿之徒,今日便能破了陛下你的法身。” 她的眸中闪过一抹妖冶之色,大殿内忽而狂风大作,一柄利剑凌空而出,只见此剑周身血红,利刃散发出不可逼视的寒光,盘旋在泽天宫的大殿上空。 女帝不曾亲眼见过喋血剑的威力,却也被那剑威赫的剑气扰动心神,“这不可能,皇宫之内如何能携兵刃……” 话音未落,她的目光再次落到尔容身上的狐裘,女帝不可置信地喃喃道,“喻儿,母皇最疼爱的孩儿,为何要背叛于孤?” “太女殿下并非有心,她只是错信了尔容罢了。”红衣国师徐徐向上首行去,那高悬之剑便也随着她的靠近往女帝身旁逼去。 以狐血喂养之剑如若有灵,它循着罡气周游片刻,便挟万剑之势将那罡气刺得七零八落,女帝早已没了方才的笃定,她在向后退却时不慎足下踉跄,而下一刻喋血剑已然迫在眉前。 红衣国师的声音仿若从遥远的地方飘来,显得空灵而又缥缈,“陛下放心,尔容不会毁了盛天,他日若姬喻即位,妖界与凡间未必不能相容。” “只不过这一日您看不到了。” 话音未落,喋血剑刺破女帝的心口而出,鲜血霎时间染红了她身后那身华美的凤袍。 凤凰泣血,实乃不详。 ~ 尔容握住手里的喋血剑,剑身滚烫,可她的掌心却是一片彻骨的寒凉。 血鸦之毒随着妖息运转,已然浸透心脉回天乏术,忍到此刻,她已是强弩之末。 泽天宫在这个雪夜漫起滔天大火,剧烈的疼痛便如这场大火灼烧着她的全身,然而此刻她还有未了的心愿。 她强忍着神智清明去到太女府中,没有惊动府中的一花一草。 淳临受过她半颗妖丹,要补全妖丹并非难事,他是她在世间唯一的亲人,尔容在生命最后的时刻,静静地注视着胞弟的面容。 此刻,她清楚地感受到身体里的疼痛随着所有的气力在飞快地流逝,仅仅用右臂她艰难地褪下身上的狐裘,轻轻覆在沉睡中的淳临身上。 哪管盛天皇都,今夜过后会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风雪不知何时吹开了寝屋的大门,尔容眼前一晃,好似远远瞧见一人如松如柏地站在庭中。玄服灰氅,白雪落了满身,眉眼漆黑,炯炯有神的双眸眼尾微挑,此刻眼底一片猩红,使得原本俊秀忧郁的容颜,多了几分说不出的坚毅隐忍。 碧苍崖离皇都路途遥远,尔容心知那人不会出现在此处,然而她仍是情不自禁地向屋外趔趄走去。 白雪将庭院仅有的颜色尽数覆没,天地间,仿若只余下那抹夺目的红色身影。 随着红色在雪夜中渐渐变得浅淡,黎明的亮光昭示着这一夜已然到了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