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姐念中学的成绩不好,一直都是班上中流的样子,父亲想如果明年好考不上学校,就回家里,帮家里做工分,三姐自己也念得很不耐烦。即使初中毕业回到队里,是队里为数不多的初中女生,算是个女秀才了,大家都说。
秦仁清的表弟冯世明,是地区所在地云津市国营糖厂一个生产班的班长,现在据说任了糖厂的统计员。以前云津市有路到东永县上,因为县上到五河公社没有路,他少有到乡下来耍,自从五河公社到东永县的公路修通并开通公共客车,他也开始到他的表哥家走动得勤些,今年来了两三次。因为生产队里大家牵来牵去,都是亲戚,冯世明也几乎成了大家的熟人,他每回到队上来耍,事先总要给表哥打招呼带信来,问问队上社员伙,谁要买点糖的,他可以帮帮忙带。因为此时,糖还是很稀缺的,平时社员们走亲访友捎点礼,一封糖,就很贵重了,往往我家有喜事,你送来,过些日子他家有喜事,我又送给他,送来送去,一封糖过了两三年,转手很多次来还是没有人打开尝过,大家开暗中玩笑的说,即使里面包裹的是泥沙,可能也没人能发现。所以,能通过他的关系,买点儿糖,是大家的愿望,可他每次也不能带得太多,只能带那么五六斤,让大家分。每次他带来的糖,也是厂里的价格给大家,比供销社的还低。他说,他老祖先是这儿出去的,他不能忘本,不能忘了大家,每次来队里,大家对他都很热情。这回他又来村里走耍,带来一个消息,他们厂里要招一些工人,临时工,现在还需要一个男的一个女的,如果谁家有初中毕业的孩子,他可以推荐推荐。他的表弟秦仁清的孩子只有一个初中毕业的,已经结婚当爹,其它两个孩子都小学毕业,不行。队里的初中毕业生只有那么两三个,原老队长韩开国的小儿子是初中毕业,但他不去,他已经找到关系,在公社屠场工作,还有一个年龄也大,已经马上结婚了,不能去。秦正高忙把他的大儿子秦勇推荐给冯世明,请他帮忙,据说他给冯世明捉了四只鸡,冯世明最初都不要,最后推脱不下收了一只,于是秦正高的儿子秦勇去了。陆选南听到消息的时候,已经迟一步,很着急,因为一想到秦正高的儿子要高飞,他们总觉得又要被他压过一头,心里难受,早知道该找冯世明帮忙把陆运新弄进去,听说还要招个女的,急忙要找冯世明,出工的时候刚好碰到他,忙对他说:“老表,能不能也搭个手帮忙,帮咱们家三姑娘。”
“你家三姑娘毕业了的吗?”
“待过几个月,我家三姑娘毕业,就拜托你哇。”
“哎,老弟,迟了,不行,要么就现在,已经有了秦勇,可你们生产队就缺初中毕业女的。”
陆选南只得算了,冯世明又说:“老弟啊,好好让娃娃读,现在多读,有用,别忙于早做活。实在不行,待你娃毕业时,再看有没有机会。”
“那多谢你以后留心关照。”陆选南失望的感谢道。
这天傍晚,曾经因为鬼头鸟钟向尧肉票事件而被撤销副队长的程永华来到家里,邀请陆选南到家里坐坐,陆选南问:“有什么喜事吗?”
“啥喜事哟,就到家里坐坐,喝喝酒。”
在陆选南的再追问下,程永华说,原来他的表叔从县城里乡下耍,让他去他家坐坐,陪陪客,陆选南提着马灯,和他一块去了。
程永华的表叔张国荣,是县工业局的副局长。在白雁大队的乡下,如果哪家有个亲戚是城里人,尤其是有点职位的人,那于全家来说是一件相当荣耀的事,平时在大家面前,也自我感觉有种心理优势,程永华有这位表叔,也是他家在生产队里最让人刮目相看的的原因,可自程永华副队长被撤后的这几年,他家表叔一直没见再来过,生产队里暗中就传言,说他张国荣是副局长,根本瞧不起他家,不再来往了,他几次去县城,他表叔都不让他进门,虽然他也努力给人解释他表叔这几年没来这乡下他家的原因是工作很忙,可渐渐的大家都不愿意相信他。只要他不再有当官的城里亲戚,大家就心里好受些。今天,他表叔突然来他家,他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个消息让人给传出去,所以他请队里几个要好的队员,同他一块陪陪表叔,意在见证他表叔和他家的关系一直都很好,也是和大家一起分享荣耀。
以前张国荣偶尔来队里程永华家走耍,生产队里不少人都认得他,他也在生产队里认得些人,陆选南和他也认得,这几年没来耍,其实主要是工作上的事出了点差错,受了处理,心情不好,走些关节,处理取消了,职位也没影响,于是放松了,又来乡下走。跟着程永华称呼,陆选南也叫他表叔,张国荣接近六十岁,头发梳得光光的,又瘦又高,脸颊的肉好像被什么给啃去了似的,一同被程永华请来陪他的除了陆选南,还有老队长韩开国,还有秦祖寅,也有程增福,大家桌喝着高梁白酒,一边剥着炒花生,恭听张国荣讲县里的大事。张国荣嗓门很大,和大家摆谈就象是给大家开会讲话的架式,几乎只有他说话的,别人只配听的份,在这里和农民们聊,他最能找到存在感,他说县革委谁又退了,谁又上了,谁又成了反革命,谁又是被冤枉的评反了。大家虔诚的听着,一会儿,程永华老婆炒了两盘猪肝,还有一盘猪大肠,还有回锅肉,然后,大家轮流的向这位工业局局长敬酒,他泰然的喝着,继续和大家聊县城见闻,他聊到县公安局,说公安局老局长才退休,新局长姓曾,青台县的,和他曾经同一连队,关系特别要好,结拜兄弟云云,然后说这位曾局长的家庭史,说他解放前曾有一姐姐,十多岁就被人拐卖到省城窑子里做娼,后来就音讯渺无,或是死了。接着又说县公安局警力不足,准备要招十五个临时工协助助公安工作。他一路说着,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正在为儿子陆运新前途用心的陆选南马上记在心里了,如果能找这位副局长帮上个忙,或者大儿子这辈子就有个好的开始,因为听说现在好些单位的临时工干几年或十来年时间,是有够转正机会的,而且陆运新是高中生,如果能当上公安局的临时工,那接触的面也宽得多,以后有别的单位招考,机会也多些,肯定远远胜过秦正高的儿子进的糖厂,想到这里,他马上记在心里,此时酒桌上人多不宜说,他决定明天一早,来专门找张国荣一次。
几个人陪张国荣几乎到了半夜,程永华和韩开国,秦祖寅,程增福都醉晕晕的,然后大家起身告辞,陆选南走在最后,一块走出二三来米,他说忘了个事,然后让大家先走,他返身回去,对程永华和张国荣说:“今天晚上我两手空空的来,叨扰了这么半夜。这么办,明天晚上,就在我家,永华,你和表叔一块,来我家坐坐,表叔脚步贵重,还没到过我家,就别推辞。”
程永华和张国荣也有些醉,听他这么客气,也不好过多推辞,谦虚几句,哈哈的答应了,陆选南告辞回到家里,韩叙芳还没睡,在做鞋垫,他来到韩叙芳床前,把刚才的事给她说了,要她明天想法安排一下,明晚请程永华和张国荣来家里吃饭,韩叙芳听马上表示可以,刚好陆运新那儿赚来的钱可以拿来用,上回知青范援朝的父亲送来的酒一直还在,也可以用,其它的她明天去安排。
次日傍晚,陆选南把程永华和张国荣一块请来家里,酒席已经摆好,在陆选南客气的要求下,张国荣略略谦让坐在上方,主人公和三姐被要求暂不要上桌,呆会儿客人吃过后再吃饭,母亲其实已经在厨房里准备了一盘多的炒肉丝,让姐弟二人在里面吃。陆选南、韩叙芳、陆运新还有两位主要客人在桌上,其中陆运新坐在下方,在父亲的介绍下,陆运新称呼张国荣为表爷,然后父亲一边给客人倒酒,一边直截了当的说:“表叔啊,今天请你来咱们家里,一则是咱们家的喜气,二则有个事,也想请你帮帮忙,看能不能行,你老站得高,看得远。”
到农村来,受尽了大家的尊敬,又喝了酒,张国荣说话都是底气很足的:“有啥事,说就是,只要我能办到的。”
父亲把陆运新的情况告诉他,然后说昨晚听到他说的公安局招人的事,张国荣听着,不由得放下酒杯,打量了陆运新片刻,然后说:“娃倒是可以,高中毕业的,长得也不错嘛……可是公安局招人,基本都是有关系的。这个啊,嗯……我帮你问问。”
片刻,他又补充说:“你先别急,我回去帮你问问。”
“靠你老帮忙,准成的,咱们全家都感谢你。”陆选南忙说,一面又给他敬酒。
然后,大家一起又喝,陆运新也学着给几位老辈敬酒,张国荣继续讲他的官场见闻,几个人又喝到小半夜,他们才走,临走的时候,母亲早已把准备的一只鸡缚好,要送给张国荣,张国荣推谢一阵,拿上,父亲提着马灯送他们回去。
第四天,张国荣离开的时候,让程永华把他在县城的地址告诉了陆选南,父亲感觉事情有点希望了。
接下来的事情,小主人公就不太清楚,陆运新一边在队里做工分,抽时间开始往县城,做点买卖,按父亲的要求,陆运新每次往县城里去,都去张国荣家,给他家送去几斤花生,或者鸡蛋,每次回来,父亲都问问他去张国荣家里的经过,大哥却一次比一次不耐烦。原来张国荣家就在县城车站对面的三楼上,他家里有老婆,还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盛气凌人的,眼睛里满是瞧不起乡下人,陆运新几次去他家里送东西,都是他老婆接着,连坐都不招呼,怕脏了他家的沙发,至于礼仪性的招呼吃饭,一个字也没有,他两个儿子一个在农业局工作,一个在张国荣他的工业局工作,女儿好像在统计局。陆运新受不了自己低声下气的样子,可又不得不在他老婆(陆运新称表奶奶)面前低声下气的,张国荣本人倒没啥,可在老婆面前,也完全认可老婆对客人的脸色,陆运新去过三次,他已经不想再去了:“我还是想自己做我的生意,自由自在的。”
“你这就是学生模样,脸皮薄,要好好磨练。瞧人家一家人,都是公家的,没有贵人帮忙,咱们这种人家,一辈子只有做庄稼的份啊,做生意,能长久吗?”父亲不由分说训斥他。
终于,过了大约二十天,大哥去县城的时候,得到了张国荣给他的消息,让他去公安局去招考,他说他已经给他的同学打招过呼。大哥回到家里,父亲到大队开了年龄证明,虚报一岁,然后母亲让他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提着个简单的包,搭个车又去县城了。
第二天一早,大哥又回到家里,刚进门,父亲问:“怎么样啊?招考上了嘛?”
大哥表情没有兴奋的样子,他放下包,坐在椅子上,双手托着下巴,说:“招考上了。”
“那好啊,那好啊。”父亲高兴得搓手,母亲也在旁边说:“招考上了就好啊,咱们得永远记住人家表爷帮忙啊。”
大哥依然没有一点兴奋的样子,甚至有些沮丧,半晌,他说:“我又去了他们家,他老婆对我说,她丈夫找人家公安曾局长帮忙,送礼,又请人家吃饭,花了一百五十多元。”
“你表爷怎么说的呢?”陆选南吓了一跳。
“他当时不在旁边,可能他不方便说,让老婆说的吧。我们哪来这一百五十元啊?何况,我直觉这事肯定是假的。”
全家人陷入了沉默,半晌,母亲说:“咱们那个猪,就卖了吧,能凑上个六七十元。还有,那几只鸡,也卖了,留一只下蛋就是了,也能凑上二十元……”
“招聘上了,工资也不高,听说只有每月十五元。”陆运新的表情,是不想去。
“刚刚开始,能有多高呢?”父亲勉强说。总之事情走到这一步,似乎也不可能回头了,他同意按韩叙芳的想法办,先凑钱,总之让陆运新要去。
全家开始想办凑钱,把猪赶到公社屠场卖掉,凑了六十三元,四只鸡,一共卖了二十一元,大哥这几次到张国荣家送东西,赚的几乎都送了,身上还有十四元本钱,父亲想了想,想到柜子里的谷子匀上八十斤,能卖上十元,母亲舍不得,不是舍不得,是卖了今年的日子就更难。全家坐在一起沉默着,找人借,谁家也借不了这么多,主人公说:“我有三元钱。”
他说着,跑到里房去,从柜台的旧里拿出来两张一元的,五张两角的,递到大哥手上,陆运新瞧着,拍了拍他的脑袋,勉强笑了一声,塞还到他手里,父亲对陆运新说:“瞧,你弟都这样支持你,你更应该去。”
第二天,家里形成了共同意见,共凑上一百元,让陆运新先带去给人家,总之人家帮了忙。余下的五十元,以后陆运新用工资再加上家里再设法养些鸡卖来给,让陆运新给人家说清楚。
总之,事情已经到了这步,陆运新也没意气用事,按父母的意见走下去,第三天,去公安局报道了。
消息很快在生产队传开,说陆运新在公安局工作了,吃公家饭,从此不再回来了。熟人和邻居间有人出人头地,马上就会遭到嫉妒,有人背地里嚼舌头,翻家里的旧帐,说原来韩叙芳是富农成份,在生产队占了便宜,陆选南长期以来,两面三刀,和地主家庭程增福混在一起,政治立场有问题,以前还是鬼头鸟吃肉事件的主使,隐藏得深,当然这些话都摆不上台面,只是在私下里发泄。从此,陆运新就不再住家里,家里只有父母、三姐和主人公四人,在众人的议论中,陆运新渐渐的成了全家的骄傲。不久,陆运新回家了一次,穿的是公安警服,更让大家刮目相看。陆运新和大家打招呼,众人羡慕的眼光让母亲和父亲感到一阵难言的幸福,父亲再次表示还得感谢张国荣表爷帮的这个忙。
可是说到张国荣一家人,尤其是他的老婆,陆运新就一股厌恶立即浮在脸上,原来自从张国荣帮陆运新的这个忙后,他的老婆就想着他了,动不动就让陆运新到他家去,替她打扫卫生,或替她接孙子,要么叫陆运新帮她家买菜,有时陆运新还在上班,她的电话就打到值班室,搞得陆运新只得下了班,就急匆匆的赶去帮她做。
“毕竟人家帮了你这么大的忙呀,这点事也应该做嘛。你们年青人,就是受不了事,不行的。”父亲说。
“我已经弄清楚了的,和我一块招进公安局的十几个人,并不都是什么领导亲戚或者关系户,六七个初中生才是关系户。其他八个都是同我一样才毕业的高中生,高中毕业的,几乎只要见毕业证,问一问就能被招了,只是大家不知道消息而已,有两个高中毕业生,招上又后悔,过两天没去呢。很累人的,我也犹豫。”
陆运新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因为大队或者公社离县城太远,消息闭塞,所以没听说公安局招人的事,张国荣只是卖了个消息而已,或许也真替陆运新说了句话。总之,他有股受骗的感觉,还得隔三差五的去感谢骗子。父亲马上斥责他胡说,以后一句话也不要这样说,好好的感谢人家,陆运新听着没反驳。
不久,陆运新告诉家里,他现在工资是十五元,每月新增了十元的出警补助,还有生活是吃食堂,每月只六元钱。母亲听着,觉得完全值了,这就是做梦都梦不到的日子啊。陆运新说,他准备用半年的时候,把那五十元给张国荣他家,不想欠他家的,然后再帮家里还债,以后陆运红念的所有费用,就由他来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