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不了解建设办的三个人是怎样的人,总觉得他们对自己都很好,蒋进再没和他提柳扬的事,他也不好意思再问,但蒋进还是和他比较溶洽。
过了两天,黎才又对他说:“小陆,该谈得朋友了,我给你物色一个漂亮的,又有背景的,包你各方面都满意的姑娘。”
此时陆运红心里五味杂陈,对柳扬的感觉一点没降,甚至还在上升,倒希望暂时不提这种事,可黎才一片热心,也不好推谢,只好先表示感谢。几天后,黎才对他说:“我今天说的这位姑娘,绝对的优秀,她在蚕茧站上班,人长得没说。关键是,关键是他爹是县地震局副局长。虽然她不是学校毕业分配来的,目前还是临时工,但她用不了多久就会转正。人家也是好单位,工资不错,你想,如果能和她走在一起,将来又有他爹的关系,想往上升,肯定容易得多,我可是留心了很久,你来到区公所第一天起,我就想到这回事。这位姑娘,很多人追求她,都被她拒绝了的。如果是别人,我绝对不给提这件事。”
“这位姑娘叫什么名字?”他禁不住好奇问。
“她叫梁洁。”
陆运红从黎才的口中听出一股令人反感的势利,又想到不能因人废言,还是看看再说,于是说:“黎大哥,那我就拜托你了。”
“你可以先到蚕茧站那过去看看,这两天蚕茧站正在收农民的蚕茧,她在现场开票,看过之后,如果中意,回来告诉我。只要你中意,事情一定成。”
他听了黎才的描述,于是趁着中午没事的时候,带着简单的期望,往茧站那边看看。
茧站每年这个时候,都忙得不可开交,他来到茧站,里面人声鼎沸,两条长长的卖茧队伍排到了茧站外,不少农民因为卖的茧,被茧站的工作人员挑来拣去,以各种理由不合格克扣斤两,争吵不断,和送公粮一样。他很容易的就看见开票的女子,约十八九岁,和自己差不多大小,还是瘦瘦的,齐肩发,显得特别精神,衣服穿得很随意,显示出一股不羁与洒脱,眼神中透露出优越和自信,比柳扬漂亮多了,让男生一见就会迷上的那种。他不由自主的感到一丝压力和信心不足。总体而言,她给他的第一印象不错,和柳扬相比,只是少了柳扬的那种天然的亲和力。她确实漂亮,黎才介绍她时用的那些高级词汇,她无论如何是受得起的。她脸上打着粉,白生生的。一位农民拿着她刚开好的票看了会儿,没看懂,又拿回去问她,说把他的茧重量给写少了,二十八斤七两写成了二十七斤八两,对方认为她是故意的,两人争执起来,末了她狠巴巴的不屑地吼道:“大不了少写几两,又进不了我的荷包,谁故意的?补给你就是。”
她完全是一副居高临下的鄙视口气,一边唰唰唰的补开一张九两的票,就给对方扔过去,飘在地上,那位农民忙捡起来,两人还在吵,她的这个动作一下子把陆运红对她的好感抵消了大半。他正要离开,梁洁好像注意到了他,或许觉得他不是卖茧的,忙收敛起凶巴巴的表情,再不理会那位农民,一下子变得很静。接着给下一位开票,她眼角还悄悄瞟瞟他,他假装闲人似的四处走走,接着离开了茧站。
回到住处,他仍然在犹豫,觉得遇到了一个难题,如果对黎才说不中意,多半会得罪他,因为从他介绍这位梁洁的过程上看,他是很用心的,反过去分析黎才的话,发觉极有可能也让对方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看过自己的,要不然他的口气不会如此肯定。这一分析,越觉得这场相亲的事如同一场地下战争,此时他倒希望梁洁没看上自己。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黎才就问他:“你去看没有,怎么样?她不错吧?我敢说,不容易找到条件比她优秀的了。”
“……她真不错,只是,只是我怕自己配不上人家,我是农民家的,她是干部家庭。”
“吓,别这么说,你现在就已经不是农民了。”
陆运红笑了笑,只好答应和对方正式见面,并感谢黎才的关心。
事情正如陆运红所猜测的那样,其实梁洁早在他去茧站之前就被黎才指点看过他,是她满意之后他才介绍的。梁洁是黎才的妻子的表妹,因为黎才因为和蒋进私下里有些矛盾,不想新来的陆运红被蒋进拉拢,另外也认为陆运红是分配来的国家正式干部,人也不错,将来应该比自己有前途。前不久和妻子闲聊聊起单位才分来的陆运红,常在他家里出入的她妻子的表妹梁洁还没谈朋友,才提到这事的,而且是黎才妻子也暗中看过陆运红之后十分认可才动员丈夫做这事的。
见面的地点就在黎才家里,第一次来到黎才的家,陆运红惊异的发现,他家客厅里有个大柜,里面有许多的线装籍,厚厚的大部头《资本论》、《荣格集》、《弗洛伊德研究》、《反杜林论》、《黑格尔思想研究》,还有很多小说,古典的,现代的,中国的,外国的,只有这些小说他几乎看过,但如此深的哲学类着作,让他暗暗不不觉对黎才心生敬畏,看来“才”二字不是白来的。
黎才只准备了简单的水果,糖食之类的,并且只约了陆运红和女方梁洁,和他妻子,也就是只有四个人,陆运红为了使相亲不成功,故意没收拾自己,胡乱的穿了件衬衣,挽着袖,还挽着裤,如同刚从田里栽秧种稻上来的样子。梁洁早到了的,她今天刻意穿扮了一番,洁净的上装和裙子,还有高跟鞋,整个人的气质如同舞台革命话剧中的女杰,至少是模仿她们来的,简直和上回在茧站看到的判若两人,更比那天漂亮多了,给他眼前一亮的感觉,他开始有点促局不安,为今天不合体的穿着后悔。
黎才把二位主角给分别作了介绍,对方很得体的主动伸出手来,和他握握,说:“你好。”
“你好。”陆运红忙轻轻的握了握,然后各自坐好,梁洁坐的位置是柜前方,柜和她构成的组合造型恰恰就是传中的“香闺秀”,让人感觉是那样的贴切自然。她没介意陆运红不讲究甚至有点失礼的穿着,主动的和陆运红聊开去,她说自己喜欢学,喜欢小说,但最讨厌通俗学,说她最讨厌琼瑶的小说啦,什么《窗外》,《烟雨蒙蒙》,《青青河边草》等,看着就想扔。主人公也不想在干部子女面前表现得俗气,也说自己也喜欢学,可是对金镛、梁羽生的武侠小说什么《剑恩仇录》、什么《天龙八部》、什么《七剑下天山》、什么《大唐游侠传》最讨厌。梁洁又说她最喜欢看的是外国小说,她说她最敬重的人是《巴黎圣母院的》的敲钟人,他是心灵美的代表,而她,最爱的就是心灵美的人,从来不注重人的外表;主人公就马上表示,自己也曾被卡席莫多的精神感到得热泪盈眶(不管梁洁怀疑与否,他自己首先信以为真了),而梁洁确实也相信了,然后他们又谈到罗曼罗兰塑造的安多纳德,很感人,而梁洁虽然还不知道安多纳德是什么人,可她不假思索的就说自己也被她的精神感动,久久不能平静。继而二人的话题又从从柜中一本《古诗一百首》转移到诗上,梁洁说自己特别喜欢诗,还有一个会写诗的特别好的朋友叫金春芸呢。她平生最敬仰李白不畏权贵的风格,也热爱杜甫,公然表示杜甫忧民的情怀让她感动不已(完全忘了自己对蚕农狠巴巴的态度),主人公又背了《红楼梦》中葬花吟的开头几句诗,梁洁害怕被他误以为没读过《红楼梦》这部名着,接下来就大谈《红楼梦》,她感叹的说这是她最喜欢读的小说,是她看过的“水平最高的”一部小说,他忙忙的接下话题,说他最敬佩晴雯对周围黑暗环境的反抗意识,梁洁说她最反对和贾母和贾政为首的封建势力的代表,是他们共同扼杀了贾宝玉和林黛玉的自由恋爱云云,二人背语教案的谁也没觉得别扭。一个在力争言语中给对方留下好感,一个在力争不让对方认为自己是没知识的农村人,都在身不由己的冒着酸溜溜的辞而毫不知觉,都以为对方眼中自己已经满腹才华了。大概真正迷人的爱情就是从互相冒酸开始的。两人都相信对方才华出众,可和柳扬相比,陆运红仍感到梁洁一丝让人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但是她总比柳扬漂亮得多,他告诫自己不能在两堆青草之间当驴子,何况那堆草已经不属于自己,于是这场爱情就开始了。
梁洁让陆运红体验到了另一类风格,这种风格不同于杨萍、郑彦秋那类的婉约柔弱,不同于柳扬一类的静与成熟,他知道梁洁对自己很满意,有了一种少有的满足感。梁洁没有因为今天见面会上陆运红随意的穿着而瞧不起他,前不久她确实在表姐夫的串掇下,曾很隐蔽的看过陆运红一眼,那就是在龙潭区政府的办公楼里,她只从门外看了一眼低着头在办公桌上写资料的陆运红的脸蛋,就很中意的,今天更觉得他的随意是不拘小节,是种洒脱,她感到赏心悦目。
梁洁是很大方主动的女孩,在这回公开见面后,第三天的一个傍晚,她来主人的住处,约陆运红出去走马路,首次公开和女孩约会,他虽然紧张,可也激动。从小路到县城右边的山坡上,看着县城里的灯光倒映在河中,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和浪漫。她的主动中又带着一丝衿持,让他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舒服,这次约会,两人依然先聊了会儿学,力争在对方心中继续加深自己很高雅的印象,然后渐渐的聊到互相家里的事,梁洁告诉他,她父亲原来是地震局的副局长,已经退休,自己的临时工作,也是父亲的托关系之下获得的,明年或者后年才能够转正。可是,自己却不想依靠父亲的关系永远在这里呆,父亲给了他一个良好的,以后她要自己奋斗,绝不想比任何男人差。主人公不由得佩服,这就是干部家里的子女与农村子女的差别所在,命运的不同,志向也不同,他甚至自愧弗如,一点不因为她是临时工而瞧不上她了。因为从农村奋斗,脱离农村进入吃供应粮序列,是自己曾经最大的目标,如今这个目标已经实现,他发现自己好像找不到新的目标了。他已经报名参加了建筑专业大学的自考学习,力争两年的时间内得到大学凭,可这个目标相比于梁洁来说,大概不值一提。
当听陆运红说几年前牺牲的陆运新是自己哥哥的时候,梁洁非常的惊讶,因为当时她正在念高中,知道这个事情,她说着,忽然轻轻的碰着了陆运红的手,一股理解和关爱的爱情暖流瞬间浸透了陆运红的全身,他身不由己的紧紧的抓住她的手,用力的捏了捏,两人相视一笑,夜色中谁也没看见对方的笑容,可谁也感觉到了。虽然对柳扬还有着一股不可明状的留恋,可就是这一拉手,他感到身边的这个女孩是可以相伴终身的,如同已经有了肉体关系,就不能有负于她,他心里依稀有了这个概念。
两人走着,路上已经没有了人,他们的手还没有松开,虽然这场 爱情是以传统模式开始的,没有自由恋爱的迷人序幕,但浪漫的感渐 渐袭来,一点不亚于当初他和郑彦秋恋爱。梁洁老家在省城,原来在 县地震局工作的父亲退休以后回到了市里,她现在一个人暂住在城关 镇的宿舍。梁洁不是那种扭捏作态的女孩,几次都是她主动来约陆运红散步,陆运红好像被她带着节奏走。不到一个星期,两个人就十分 要好,像好多年前就相识的老朋友一样。一天下午,他下班就想往梁 洁那儿去,结果刚走出办公楼,就看见梁洁已经在楼下等他。原来梁 洁早已下了班,说她在宿舍里准备了好吃的,专门来等他。他就和她 一块儿往她的宿舍去。到她宿舍的时候,他看到还有两个女孩,和她 差不多大小,原来是她的两个闺蜜,都是她高中时的同学,一个叫姜 春艳,一个叫吕秀诗。梁洁得意地将他们与陆运红互相做了介绍。两 个女孩正在帮着炒菜,一见到陆运红,都夸张地“呀”了一声:“好 潇洒哟,怪不得要请我们来开眼界呀!”
梁洁表情一点不谦虚,可口气挺谦虚:“就是请你们来帮挑挑毛 病的。”
陆运红听说过,请闺蜜鉴别男朋友,是女孩们常见的一道程序, 心里一紧,忙对着女朋友笑笑,说:“古人云,君子成人之美。我会 看相,由面相观之,你的闺蜜都是君子一类的,是绝不会鸡蛋里挑骨 头的。”
“啧啧,一开口就把咱们俩的嘴封住了,好光滑的一个鸡蛋哟。”
大概梁洁已经把他的情况都跟闺蜜夸张地描述过了,她们已经知 道他的“学修养”很高,不仅清楚卡西莫多救的女孩叫吉卜赛,还 清楚少年维特思念的女孩叫绿蒂。她们有意无意地和他谈起一些外国 小说,《基督山伯爵》里那个被关在牢底的哲学家怎么了,《复活》 里面的法官应该受到谴责还是被原谅。陆运红害怕被女朋友的闺蜜们 侦探出自己那点可怜的学底子——她们谈起的有些小说是他不曾看 过的。他想如果有戚永辉那样的水平,倒可以游刃有余地应对她们—— 虽然他已经侦察出了她这些闺蜜也是半瓶子水,却又在假装满腹经纶, 但仍然有点紧张。好一阵,才排雷般地踩过这一关。不一会儿,来了 一位女孩,夹着一个精美的笔记本,梁洁马上介绍,说这是她最好的 朋友——诗人金春芸。接着好像多年不见一样,她亲热地过去拉着金春芸的手,陆运红想起来了,这位就是梁洁所说的她那个会写诗的朋七友,他心里更有些紧张。金春芸胖胖的,并没有诗人那种清瘦样子, 戴着眼镜。看样子,她就是今天被梁洁特地请过来的。她坐下来,和 陆运红互相问好后,就说:“听梁洁说你对诗歌很有研究?很有幸啊, 能向你请教。”
这句话让陆运红心里立即像捣鼓一样,他急忙说:“千万别用研 究二字,我只是胡乱背过几首而已,真的。”
他的话显然被对方当成了谦虚,只不过金春芸倒也没再和他讲究, 她说她最不喜欢现代诗,研究得最深的是七律诗的创作,又说她与一 般懂诗的人不同,最不喜欢那些花花草草的诗,喜欢大气的,阳刚味 浓的诗。她说这话时一副自以为是的表情,好像全天下只有她会写诗 似的,神情中还有一种珠藏草中,倍受埋没的遗憾。陆运红听出来了, 她其实并不想听他说,只想自我展示。他决定讨好梁洁“最要好”的这位闺蜜,以防她在梁洁面前说不利于自己的话,忙顺着她的口气恭 维她,说自己今天遇到“咱们东永县的薛涛、李清照”,尽管他还没 看过她的一首作品。
金春芸开始跟陆运红聊起七律创作技巧,何谓失粘、失对、何谓犯孤平。对于唐诗,陆运红看过的比较多;对于律诗创作,以前在傅元中老师的兴趣班上也听过些。虽然基本忘记了,但此时也只得假装 懂得点,他认真地一边听一边“嗯嗯”地表示全同意对方的说法。让 陆运红佩服的是,金春芸的诗歌储备确实很充分,随便举例子随便讲, 讲着讲着,她念起了一首诗怀古诗:
“百战乾坤去不休,夕阳残垒见荒丘。潮痕隐隐犹含恨,山色冥 冥似带愁
可她念到这儿的时候,把后半首忘了,苦想好一阵,她说这诗以前记得很熟,怎么就忘了呢?恰巧这首诗陆运红看过,他记得是宋代 以后的哪一位作者写的,想到这个卖弄的机会难得,忙给她补充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