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房。 夜色如墨,窗户虽然关得严实,但风大,便有轻微的响声,夹杂着门外传来的交谈声。 方成章坐在案后,一脸疲惫之色,面无表情地听着平西在院子里打发了蒋氏派来的丫鬟,这才开口:“林老刚走,说安安并无大事,是先前的毛病没好利索,又犯了。” 李先生叹了口气:“幸亏林老说他在边城的事情已经忙完,医馆已经颇具规模,跟着他的学徒们也都可以正式出师,看来是打算同我们一起回京城。” 方成章点头:“有他在,林槿安的病就不用太过担忧。”他看了眼窗外:“不早了,你去歇息吧。” 李先生没有作声,他只是怔怔看着自己面前那盏琉璃灯,心里的想法转了又转,到底还是开口:“总觉得今日望月楼的舞娘之事……没有那么简单。” 方成章不以为意:“志柏,我觉得你多虑了。舞娘们因为争风吃醋喊打喊杀是常有的事,京城也出过这样的案子,并不少见。” 李先生沉默片刻:“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有蹊跷。” 曼陀罗花虽然在边城不算稀罕物,但后面那个舞娘口中藏的却是见血封喉的毒药,且下手如此狠辣凌厉,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便自尽——这种行事方式,他只在死士身上见过。 但更让人觉得不安的,则是他心里那莫名的不安感,他已经许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上一次还是十八年前。 “别多想,望月楼那儿我会让人去盯着。”方成章背着手站起来,唤来平北,让他送里李先生回去;然后又叫了平西进来。 “方才什么事?” “夫人让丫鬟送了热汤和一些吃食过来。” “还有?” “夫人说,侯爷今日难得回府,她让小厨房准备了宵夜,侯爷若是忙完了可以去她那儿坐坐……” 方成章不耐烦挥手,这几年里,除了逢年过节他几乎不回这别院,便是过夜也只在房,根本不去蒋氏院子,想到回府时瞥到的一眼,就问:“蒋峰也跟着过来了?” “是。说在望月楼受了惊吓,无论如何不肯离开,夫人就安排他住下了。” “出息。”方成章嗤之以鼻,“明日我回军营后,记得嘱咐张管事看着点府里,别让夫人生事。还有,沈姑娘那边让钱嬷嬷好好伺候,别怠慢。” “是。” 林槿安第二日便醒来,看着同晕倒前并无二样。 林老神医翻遍了古籍,告知沈左宜这病只得慢慢调理,忌讳情绪波动,所以沈左宜便让她每日仿佛无事发生般,带着容九去上学堂。 季景被林槿安动不动就昏倒的病弱身体给吓到,再加上还有一个药罐子堂弟季晏在,只好收敛了鸡飞狗跳的性子,每日乖乖同众人一起在学堂里上课,不敢再做什么幺蛾子。 反倒是蒋峰,见季景同林槿安走得近,心中不忿,隔两天便去蒋氏那儿变着法子告状。 蒋氏听了自己侄儿加油添醋的挑唆,心里又是不安又是气愤,让人去请沈左宜同林槿安数次,打着想要教她们规矩的名号,均被钱嬷嬷给推了。她这段时日只觉得诸事不顺,便在院子里生闷气。 数日匆匆而过。 方成章带着李先生去巡营,带走了大半近卫及精锐人手。 又过了几日。 一个午后,沈左宜拒绝了钱嬷嬷想要陪伴出行的好意,让侯府下人驾着马车,单身去了醉香楼。 因为临近边城三月一次的互市即将到来,近日来到边城的商队们日益增多,城里大大小小客栈里都住满了商队,连醉香楼后院价格不菲的独院都被人大手笔的包下。 小二引着沈左宜上了三楼雅间。 她才坐下,还未来得及喝一口茶,就听见门外有急促脚步声传来。门打开,闪进来一名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虽然做了西域人装扮,但看外貌却是大燕朝人士。 他走进雅间,看见沈左宜,便愣了一下,失声道:“少东家,真是您?看到帖子我还不敢信。”左右看了一眼,疑惑地问:“您怎么一个人?丫鬟和侍卫们呢?难不成又偷懒去了?少东家,别嫌我唠叨,您平日里也太好说话了些……” 沈左宜笑看着他,也不说话,只是脸上的笑容渐渐变得苦涩。 “何叔。”她轻声开口:“林家没了。跟着我一起去赣州城的人也都没了。” “您说什么?!”何不穷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待到明白她的意思,不由吃惊地瞪大了双眼。 沈左宜便将这一个多月来发生的事情略微说了一下,直听得何不穷目瞪口呆。 “这……这事您
告诉东家了吗?” 沈左宜深吸一口气:“姑父姑母不理世事已久,况且他们年纪也大了,我觉得这事还是要当面同他们说才好……” 何不穷连连叹气:“少东家,我懂,但这事非同小可,估计也瞒不了太久。” 沈左宜点头:“何叔,这些我都知道。但我现下有更紧要的事要做,我需要人手。” 何不穷毫无犹豫地点头:“我先把这次商队里跟过来的侍卫拨一半给您,他们都是家生子,跟着我在西域这条线上跑了十多年,可靠得很。” “好,这些人先不用过明路,等我消息就好。”沈左宜想了想:“何叔,你派个生面孔的人去赣州城,再仔仔细细地姐姐姐夫的事打听一下。另外,赣州城内有一家胭脂铺子,就在朱雀大街上,是当年安安周岁时我盘下来准备送给她日后做嫁妆的,为了避嫌就挂在了姐姐名下。你派人帮我盯紧那间铺子,看铺子会被过户给何人。” “少东家,你放心,这些事我一定帮你办妥了。” “何叔你一定要找信得过又做事谨慎的去——如果侯爷说的都是真的,那这幕后之人恐怕权势滔天,十分不好对付,切忌打草惊蛇。” “我晓得。”何不穷迟疑了一下,“少东家,您打算在这儿待多久?等过了这趟互市,我马上就得启程回扬州去交接账目和货物,要不您带着小小姐同我们一起回去?” 沈左宜摇头:“何叔,你们先走,我得带着安安去一趟京城。” 何不穷一时间摸不透她的心思,便道:“京城有我们的商号在,我再留一对海东青给您,有什么事就给我们传消息。” “好,半年后我应该会回扬州去见姑父姑母,若是他们问起,能瞒多久就瞒多久。”沈左宜戴上帷帽起身:“何叔,我先走了。” 何不穷看着她下楼,不由叹气:“咳,这都叫什么事,真是飞来横祸……” 林槿安这几日跟着季景这个孩子王,在学堂里吃好玩好,偶尔跟着去互市里看热闹,或许因为唯一能压得住他们的方成章不在边城,又或许是因为这群小祖宗们马上就要离开,所以学堂里的老师们也都睁一眼闭一眼,连功课都不怎么布置。 白日里玩得开心,晚上就睡得香。 沈左宜一面帮林槿安压着被角,一面听钱嬷嬷轻声感叹:“安安小姐比刚来的时候要睡得好。” “小孩子,心思轻,我现在只盼她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姑娘是明白人,多少父母希望孩子成龙成凤,却不知唯有这八个字是最难得的。”钱嬷嬷语气顿了一下:“老祖宗以前,就希望侯爷能武双全,不要坠了安南老侯爷的名望,可后来老祖宗渐渐想通了,挂嘴边的也就不过这八个字。” “侯爷现在军功赫赫,也算是全了你家老祖宗的念想吧。” “咳,也就表面看着风光,其实都是拿血汗挣出来的——老祖宗从侯爷上战场那一年起,就搬到了府里的小佛堂,至今没有出来过,图的不就是平安……” 话音未落,就听见有人在敲院门,声音十分急促。 沈左宜同钱嬷嬷对视一眼,快步走到院内。 钱嬷嬷上前开门,就见府内的张管事神色焦急:“快随我去门口,出事了,得赶紧离开这里!” 钱嬷嬷皱眉:“老张,你说什么胡话,侯爷还没回来,离开这里做什么?” 张管事一跺脚,指着西北方向连声叹气:“蛮子打进城里来了,现在不走,等着被人杀个干净吗?” 沈左宜听了一惊,抬头向张管事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原本漆黑一片的天空,隐隐透着红光。 钱嬷嬷当机立断:“收拾东西,马上走!” “别收拾啦,拿上要紧的物件,现在就走。夫人已经上车了,马车和护卫们都在门口,就等你们了。” 沈左宜回房抱起仍在熟睡的林槿安,叫了声容九,拿起一件披风便跟在钱嬷嬷身后走了出来——自从有过赣州城的遭遇后,无论何时,她都将重要事物随身携带。 “侯爷呢?”沈左宜一面同钱嬷嬷向外走,一面问张管事,眼角瞥到黑衣容九仿若鬼魅般跟在他们身后。 “侯爷还没回来,算日程,应该在最远的西三营那头——从那儿到边城,最快也要两日。”张管事身上衣服穿得杂乱,显见也是从睡梦中被人叫起。 沈左宜一路行来,只见别院内人影匆匆,但不听喧哗之声。 反倒是快到门口的时候,有个嗓音在尖锐地叫喊:“姑母,别等了!再晚就没法出城了!”正是蒋峰。 蒋氏低声说了句,只听有马匹嘶鸣声,张管事脸色微变,疾步向门口奔去,可仍是慢了
一步,只见门口在护卫们的簇拥下,马车队正快速离去。 钱嬷嬷气喘吁吁地看着这一幕,又看了眼同样目瞪口呆的张管事,两人一时间无话可说。 沈左宜也呆愣在原地。 这一刻,看着人群和马车疾驰而去,连带着光亮似乎也都带走了,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血腥杀戮的晚上。 身边的一切都变得缓慢而凝滞,有人来来去去、有人在大声叫着什么,但对她而言,却是往日里熟悉的人一个个从眼前消失,她什么都看不到只有一片血色…… “表姑娘!”钱嬷嬷见她神情不对,便抓住她用力掐她的手背,几乎都要掐出血来:“表姑娘!” 剧痛终于让沈左宜回神。 她仿佛从噩梦中被惊醒。 ——是从林府出事后,她始终没能走出的噩梦。 “小姨?”这是林槿安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迷茫。 “表姑娘,我们得马上走!”这是钱嬷嬷的声音。 空中忽然传来一阵尖锐响亮的鸟鸣,穿云破月,猛然将沈左宜的理智唤回。 沈左宜深吸一口气,问张管事:“府里还有其它马车吗?” 张管事摇头:“事出突然,能用的就这些了,护卫们也……都被夫人带走了。” 蒋氏这一手做得真是狠毒。 区区两个侯府表亲,再加几个侯府下人,在这种人人自危的关头,就算真出了什么事,无论是侯爷还是老祖宗,都不会怪罪到她头上。 沈左宜看了眼身边揉着眼尚未完全清醒的林槿安,稳下心神,头顶上方又传来一声鸣叫,仿佛在催促着什么。 “去后门。” 张管事一愣:“后门?” “出了后门有个小巷,左手起第三个院子,有能帮我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