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东,广茂松林的偏僻小城,一名身着朴素的少年,正拼命向前奔跑着,直到后面跟着的追打喊骂声渐远,才气喘吁吁地停下。
“嘎!”
少年怀中,竟抱着只纯白且肥大的鹅,许是发泄颠簸的不满,探出头直戳对方额头,然后挣脱落地,摊开双翅,舒缓筋骨,直至觉得舒服,才把透着高傲的目光施舍给少年,然后大摇大摆地往松林里去
李藏不知这是奇遇,还是被鹅戳的脑袋不清。
不久前,城内隶属四十二齐盟之一的小棋门后院,亦如往日那般忙得脚不沾地。正劈柴的李藏被喊去帮忙卸送来的几车鸡鸭。那时的白掌事,吆五喝六的比那些家畜还聒噪,见他姗姗来迟,抄着家令棍怒道:“十三!你在那磨磨蹭蹭的做什么?!以为慢点就能少搬了!还不快点!”
李藏自幼长在小棋门,因排序在十三位,所以人们直接喊他十三。尽管他并不是没有大名的野孩子,无奈母亲去世,无人庇佑,落在旁人口中,就只有顺口的份。
李藏记年十五,属于半大,可虽然瘦,每每挨那棍子打,倒凸显皮实得没事,所以他受的罚,背得锅也往往最多。有门里欺软怕硬的,见李藏又得罪人,立时伸腿把搬起一筐正要走的人绊倒,摔得结结实实,灰头土脸。
“你小子存心跟我作对是不是?!赶紧都给我抓回来!要是少了根毛,看我不打烂了你这贱骨头!”白掌事气急,抄着家令棍就要打。李藏顾不上还口,只管满院子抓鸡捕鸭,围观的也不忙了,纷纷看戏。
正闹着,然听一道洪亮,震得人猝不及防的声音响起——就是那只大白鹅。
它本该在笼中,现却直直站在车顶,额头锃亮地扬天怒吼,架势逼人,且完全不像一般家畜,对冲上来的门仆全然不放眼中,左右忽闪,身型灵巧,闹得人仰马翻。
李藏双手正拎着两只鸭子愣着,就见那大鹅风似地猛扑过来,下意识接住,随后脑海窜进道催促:“快跑!”
这两字如入骨的咒,让李藏的双腿瞬间被注入新的生命,却始终不动。直到有人抄起把斧子劈来,性命攸关,拔腿就往外逃。
周围人没防备他会跑得那么快,那么狠,冲劲不但把他们撞翻,连车带门也遭了殃。等白掌事回过神,脸可是五颜六色的好看,肚子也气得涨大好几圈,似要爆了,怒吼一声:“抓!快去把那小野种给我抓回来——!”
这便是李藏抱着鹅,却像奔命一般的原因。
稍事休息,看天色,知道回去是不能了,遂起身往熟悉的旧地而去;母亲李戚戚的坟冢。
虽然时常来祭拜,可即便是隆冬,周遭的松树还是异常得茂盛,每每都要整理,久而久之,李藏便在这里存了铲子和斧子。
李戚戚同为小棋门弟子,然一次外出归来,却已是即将临产的孕妇。然面对从未少过的闲言碎语,她始终默不作声,直到最后生下李藏侥撒手人寰,让人惋惜的同时,也觉得她终于得到解脱。可侥幸活下来的李藏,命运继续承受着坎坷。这多年,他对生父的身份不是没有疑惑,可门内对此一无所知,也难怪讲他是野种。幸而还有人可怜,不时对他照顾,才不至于糊涂得自怨自艾。
至于他的名字,其实是某天入夜,梦中人为他取的。
这很离奇,可又能如何?不会有人在意一个野种叫什么,因为他实在无关紧要。
“母亲。”
终于收拾妥当,李藏疲惫地靠坐在墓碑旁;这是他攒了两年的工钱才换来的。当初门内觉得李戚戚晦气,拉倒外面,不过草席一卷堆个土包了事,李藏为人子,即便对她没有印象,旁人说得多,也觉得该承担起让她入土为安的义务,也是每每来这,才能将满腹愤懑和疑惑流露。
“门里还是哪哪都忙,虽然累,不过云婆留了包子给我,她孙子又不听话,在外面和人打架,弄坏了裤子。但他这次让帮着缝好,多给了我块儿山楂糖,我没舍得吃,给了爱甜的殴伯,他一高兴就把补鞋的新法教了我。还有隔壁阿七,我终于帮他把斧子修好,也答应我到了天热教我捞鱼。我现在的手艺不少了,这样等将来被赶走,也能多几条出路但娘你说,我去了别的地方,还会被人欺负吗?”
他絮叨着,然后从怀里掏出块手掌大的石头,通体黢黑。接着说:“而且我真的不懂,尤其是那个梦,明明已经很久了,可为什么我依然记得对方说的话”
记忆渲染开,似乎周围的一切也变得黯淡无光,除了李藏,什么都没有。直到浑厚如雷般的声音响彻——藏,藏起来,不要被发现,藏起来。
他为什么要藏?又是谁要他藏?他已经是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还有什么藏的必要?
问题,李藏纠结了数年,始终没有结果,而自那晚醒来,怀里就多了这块黑石头,不知何来不知何用,即便丢掉,翌日又重新回主人身边。
周遭无人在意,闲得说起,玩笑道许是李戚戚留给他的遗物。
或许它确实是个玩笑,而他被戏耍得多,自己也跟着玩笑起了自己。只每至夜深人静,有些感激编造的人给了他这份寄托,为这毫无意义的人生,寻到了存在下去的理由
“小子。”
谁在说话?李藏觉得他又幻听了,直到亲眼见一团白出现在松林间;正是那已经走掉的大鹅,冲他喊着:“我在说你!”
李藏目瞪口呆的,将近前的风吃进满口,还不待闭上,又听对方嗔怪:“我刚才视意你跟我走,你反而跑到这来!让我好找!”
李藏依旧维持着发呆的状态,似乎他才是头呆鹅。对方见状,猛地扑扇翅膀,又掀起一股风,可算将人拍醒。李藏终于回复神智,脱口就问:“你!你是谁?!”
能说话的鹅,绝不是供人口腹的食物,莫非,它是门徒提到的筑横兽?
对方通过他的表情,轻咳两声答道:“小子,我可不是筑横兽,我是你称我为‘四海全贤羽大先师’即可。”
李藏忽然想起不久前遇到的骗子,名字也是这么唬人。反观白鹅不知他想,对他呢喃的称呼当成恭敬,满意至极道:“恩,不错。小子,我看你骨骼清奇,是可塑之才,方才又助本先师脱困,暂不追究你的冒失,特来点化你几分,这番机缘,要珍惜啊。”
李藏现在百分百确定这就是个骗子——不!是“只”骗子!
白鹅自说自话,等看到对方的眼神越来越倾向怀疑,才明白他压根就不信。也不多说,轻展扇起翅膀,这次的风很是柔和,且缓缓升起数道淡绿和棕黄交织的微光,就在李藏诧异的时候,缠绕住躯干,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奇异的暖流,好似让关节得到爱抚,编制着新的脉络。
“‘沐灵术’竟跟你如此契合,可见我没看错,你是少有的木横体,适合木修。”白鹅结束疗程,才又开始叙话:“小子,现在信了吧?”
李藏现在的感觉很奇妙,方才一番忙碌,身上又添了很多细微的伤口,可如今皮肤完好如初,忙道:“先师?!你,你真的先师!那求您救救灶爷爷他们吧!”
白鹅正等着受膜拜,哪知这木头雕的没来由提了这么个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