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七天结束后,生活重回庸碌的正轨。我再次通过周从安找到章全,请他帮忙安排户籍。 女子自立门户并不多见,但前朝确有女户这么一说。今朝未有新的律法,章全作为一州刺史,还是做得了这个主的。 我又找到窦小七的匠铺,他很热情地带着我走遍了全城各种匠铺。我手拿一叠精心挑选的作品图纸,站在一群匠人打量的目光里,收到最多的评价却是“长得真不错”。相处数日后,甚至还会有人冒出一句“姑娘可有婚配啊”。 不过,屏蔽掉这些细节,整体笑笑闹闹的氛围还是很好的。我重新请来匠人修建自家的主屋,完工后,陆续开始有人把我介绍给有建筑工事的人家。我这种身份,在匠人里面被称作都料匠,全程负责盯着工程的规划调度,少有自己上手的。这种本事不是一张图纸就能证明的,如果不在官府编下,往往很难找到活干。但我运气还不错……幸好当初主屋烧得渣都不剩,否则我就错过了一个结识同行的机会。 然而,人情世故不是简单的干活了事,我遇到了一个小问题。 女户需不需要服役呢?章全给我的安排当然是不需要。 可是工匠需不需要服役呢?阆州所有不在编工匠每月服役二十日。 大概也没人想过这两个群体会有重叠。当大家发现我连着十几天都照常地出现,看我的目光便有了些异样。 我于是问章全自己能不能服役,章全反问:“郡主是嫌日子太舒坦了?” 说实话,谢乾灵给我塞的银钱已经够活一辈子,我不缺那一天四十的工钱。只是身处一个人人忙于生计的群体,我认为自己该有一件事做。它不仅是生计,也是我好心情的寄托。 “女子混在男人堆里服役,除非你愿意与男子同住,否则只会添麻烦。所以纵是换了别的女子也一样,郡主不必心有负担。” 章全这样解释后,我便没再说什么。 我又问:“我的身份,大人可有告知宋家的二郎?” “没有啊。”章全摇头,“怎么,昀儿猜到什么了?” “……倒也没有。”这话答得极其没底气。 “他家的事也和郡主有些关联,兴许真有什么蛛丝马迹也未可知。不过这孩子心是好的,头脑也不赖,即便知道了真实身份,想来也不会成为困扰。” 这一点我表示认同。 “那四殿下可有安排什么人来盯着我,或者托付刺史大人您关注我的行踪?” “四殿下确有嘱托过,郡主若要去其他州县需留意行踪,但绝对谈不上监视。” 周从安在一旁插道:“这个老夫可以作证。四殿下为防落人口实,没留信件,要带给刺史大人的话都是老夫转达的。” “别的没了?” “没了。” 只能说明章全这头的任务没了。 别的呢?谢乾灵在阆州有没有别的势力还是未知。 “对了,近日朝廷把我身边的长史和别驾都换走了,新来的人都和齐侯爷走得近,郡主若无要事就莫要来州衙了。”临别之际,章全补充道。 “好。” 一开始我并没有把这件事和前段时间的假币案关联起来。很久以后我才记起,在洛阳皇宫的御前,我呈上了一份章全关于假币的奏疏。 我事后诸葛亮地认为,奏疏其实可以不交的。 - 礼教所规定的守孝三年,其实是不愁衣食的官宦子弟的特权。而宋家自宋墨成遇刺就遣散了三个家丁,出手了一些华而不实的收藏品,开始精打细算省吃俭用地过日子。读科考的路被一纸判彻底切断后,宋家需要新的生计。 读人嘛,退而求其次的第一条出路便是教。 宋昀还没到白头发捋胡须的年纪,从长相上全然没有一个教先生该有的老成气质。可是去年秋闱解元的事实摆在那里,那是谁也不能否认的成绩。在兄长丧期的七七四十九天过去后,宋昀开始在熟人间走动,宅子门口的影壁上还贴出了告示。 私塾需要批量的案和坐垫,于是宋昀找到我。 宋昀是个有贼的本事却没贼心的君子,每回找我都只开里门的小小一条缝,我不在家时非必要不踏足。我为了能看见门边的景象,特地给左厢房新辟了一扇窗,一旦闻声便飞奔赶来堵在门口,生怕他看见我把他写在墙上的墓志刻出来了。 “请问姑娘在外头干活怎么算工钱?”他先是这么问我。 “一天四十,和其他匠人一个价。” “我想请姑娘帮个忙,酬劳就按姑娘平时的来,不知近几日有没有空。”
我心说其实你可以免费的。 “若有用得上我的,一定帮。” “如此再好不过,先行谢过了。是这样,我家有意办私塾……” - 宋宅正厅的灵堂被改成了学堂,我带了曲尺和绳子在地上到处量到处画,宋晴正忙前忙后地给学堂添置花草,宋晴则埋头于满桌子的。 尘封的记忆突然冒了出来。 “公子给的那两卷《孟子》……”我的本意是想说马上还,可是话到嘴边心里又不舍,厚着脸皮添了一句,“若是教有用到,我马上还。” 宋昀如我所料地说:“无妨。” 片刻后,他又补充:“姑娘若是喜欢读,看完了可以再拿别的。” 我心里有一个大胆的念头。原本是不敢讲的,可现在我又想,说出来也没什么。宋昀这个人,就算心里觉得百般荒唐,也能把话说得不伤体面。作为被他体面对待的众多普通人之一,我不愿过多利用这种善良,但偶尔也会贪心。 “将来学堂开讲,我可以旁听么?” 听起来会很怪异吧。按传统,读并不在女子未来人生可选择的范围之内。 “这十张案,我不收钱了。”我又加了一个让人难以拒绝的条件。 宋昀从卷里抬起头来,眯起的眉眼带了点探询的意味,“来这里的都是些志在登科的,不知姑娘想学什么?” “……我随意,都行。”我一时大脑空白。 我也不知道他会讲什么,他讲什么我就学什么。 “我就是觉得读好,想长长见识。”我补充,“所以……可以么?” “当然。”宋昀颔首应下,“两日后,卯时,就在这里见。” - 距离开课还有两日,我就期待了两日。我上集市新买了一套笔墨纸砚,练了两页纸的簪花小楷,还把一番奔波后褶皱不堪的《孟子》翻出来重读了几篇。 两日后我如约而至。 也许是我来早了,学堂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人站在廊下。我打量了那人一眼,二三十岁,身穿有钱人家标配的棉袄加罩袍,眉梢上扬得像是有喜事,身边空无一物……读不带箧的吗?我不由地看了一眼自己手上大大的箧,心里祈祷着后面来的人都带个箧,否则我一个旁听的反倒太显殷切。 走近了,却发现事情更不对劲。 “……朝廷的判我看到了,只说后三代不许科考,没禁你传道授业,我却觉得你不配。你父兄罪行在案,能教出个什么货色来。” “对了,告诉你妹妹,我和她退婚,就是瞧你们上梁不正下梁歪。她倒是个不差的姑娘,性情勉强称得上温顺,家务事操持得也还算过关。但是生在这般肮脏的家,身上污秽总是洗不清了。” 宋昀岿然不动地坐在正中一张案,眉毛也不抬一下。 “姓宋的,别以为你装聋作哑我就不能拿你怎么样。我告诉你,现在满大街都知道了,你有个贪墨的爹和一个害人的大哥,今天这课,别指望有一个人来!也不知你哪里来的自信摆十张案……” 其实十张案不是宋昀的自信,而是我对宋昀的信心。 我驻足旁观了一小会子,那男子还算周正的模样在我心里越来越惹人嫌恶。 “你和晴姐姐退婚了?”我上前两步。 那男子叉腰转过身来,仰起头来拿下巴对着我,“怎么了你谁啊?和宋晴什么关系?” “退了是吧。幸好退了。” “你什么意思?” “没说你,我就是庆幸她脱离苦海。” 我说罢朝正厅走去,忽见宋昀嘴角扬起一个小小的弧度,隐藏在满桌堆叠的卷里。 那是他得知宋晔死讯后,我第一次见他笑。 他笑了我便也想笑,也是一个很小的弧度,心里却暖流翻涌。 正待坐下,我感到手边骤然袭来一股拉拽的强力,箧被打翻在地,一套笔墨纸砚从里面滚落。我也险些摔倒。 “哟,丫头,你不会是来读的吧。宋家二郎还真是招女孩子喜欢,不过啊,也就你们这些目光短浅的小丫头片子,才会满眼只盯着一点小恩小惠。你说你读能读出什么名堂啊?来读还是来看男人啊?” “施衍你闭嘴。”宋昀倏地起身,眼里第一次浮现出我不曾见过的冷意。 宋昀的嘴皮子我是见识过的。他起身了,我等着看戏就行了。但还没等好戏开场,门外忽地冲进来一个陌生的人影,一拳头往施衍脸上晃过去。 <
> 我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宋昀已经把人拽开,看清了来者的脸,“你是王……” “八。”对方喘着气回答,目光却时不时飘向我。 施衍从地上爬起来,手指着那位突然出现的王姓男子,“你又是谁啊?” 见施衍也握紧了拳头,我赶忙拦在两人中间,“别打了别打了。” 混乱中,我与宋昀频繁地目光交汇。我看他是因为多看他一眼我就多安心一分,至于他看我,我将其理解为凑巧。 两人的情绪终于稳定下来,宋昀面带疑惑地看着他们,朝那王姓男子问道:“你们俩什么仇什么怨?” “不是你们有仇有怨吗……” 后面的话我没听清,我光顾着和施衍念叨:“这位大哥你别还手,打来打去不都是两败俱伤嘛。你嘴角有伤,我过会子去给你拿帕子来。别还手啊……” 身后宋昀唤我道:“朝露姑娘,他找你的。” “我?” 那王姓男子眼中尽显殷切,“朝露姑娘你不认得我了?” 我仔细端详着来者,二十岁左右的年纪,面色黄褐,脸庞有着劳作风霜下的粗糙,身上套了好几层粗麻布。 我脸盲地认为,天底下所有普通男子都长这样。 “你是哪位呀。”我对上他略显失望的目光。 “姑娘,我姓王,行八。” “所以你叫……” 王八? “加个‘小’字不就完事了。”宋昀道,“王小八。” 王小八眼睛一亮,“有道理哎,我活了二十年居然没想到。” 所以……王小八又是哪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