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一个年轻的内侍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陛下,一炷香的时间已经到了,请陛下与婕妤回殿,皇后与众人正等着陛下下令,让各人写下诗来呢。”
“哎呀,我光顾着与你说话,竟忘了想诗了!”我惊呼道。
他拉着我的手往大殿的方向走回去,一边笑道:“你可是醉卧花丛都能成诗之人,怎么还怕想不出诗来?”
我却尚未找到我的诗兴,满脑子只有方才那番与他的对谈。
“陛下……”我止了脚步,欲言又止又满怀期待地望着他。
“想说什么?”他有些忍俊不禁的表情,让我觉得他应当知道我想求他做什么,却故意这样问我。
“陛下不如免了我题诗吧。反正题诗与不题诗,诗好与不好,也是陛下说了算的。”我朝他撒娇,恳求道。
他却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正色对我说道:“姝儿,有时候,朕能决定许多事情,但也有许多事情,并不是朕一个人能说了算的。”
想必他怕是免了我一个人的诗又被刻薄之人说是偏宠,或是圣宠过隆,生出言语是非来。这样一想,我只好勉为其难地点点头。直到他笑得停不下来,我才恍然,这句话听着如此耳熟,原来他是用了我方才的金银钱币与赏赐之语。
我有些羞恼,想追着他打闹,他却躲过了我的拳头,笑着往前跑了几步。我追上去,却觉得赶超无望,便停了下来,在雪地里捧起一掬雪来,在手里团成了一个的雪球,朝他的方向掷过去,只见这个雪球在天空中划过了一个优美的弧线,落在他的身前,飞溅起一团白蒙蒙的雪雾,他却毫发无伤,笑得更加肆意。
我被这笑声感染,仿佛回到了那个遥远的南方,在初雪的时候,与友人打雪仗的场景。
我便一心开始做我的雪球,一个接一个朝那个笑声的方向抛掷过去,脖子上却突然一阵寒冷,转头看发梢上与狐裘的毛上全沾了细碎的雪屑,像是打碎的琉璃片,在熹微的霞光与白色的雪光中泠泠发亮。
碎在了衣领上的雪屑消融在我的脖颈里,一阵凉意从脖子灌入。
我低低地惨叫了一声,心里却又不甘,站起来,还是接连着朝那个正笑得开怀,难以自持的人扔着报复的雪球。
可我的技术向来不好,三五个扔过去,都被他躲开了,没伤他一分,倒是一旁的内侍不敢乱动,也不敢躲避,被砸到了一个雪球,衣袖上湿了一片。
我误伤了旁人,急急地向这位内侍道歉。他得了我的道歉却反而有些惊慌,要跪下来。我正被转移了注意力,又感觉到一次打击,这次是在我手臂上,雪片融入了白色的裘衣,闪闪发光,像是为这珍贵的毛皮又撒上了一层金粉。
于是战斗进入了白热化的状态,我已经来不及捏雪球了,直接掬起一捧又一捧的雪,往那边投过去,像是掷下了一颗烟雾弹,他不甘示弱,抓住了打雪仗的诀窍,也不断捧起雪来,投向我。
我与他之间隔了一层白茫茫亮闪闪的雪雾。这一层雾好像一层梦的轻纱帐。
我们的笑声也在这雪雾里迷蒙了起来,随着这雨的精魂腾空而上,飘散在霞光与雪光之中,近在眼前,又显得渺远。
这雾气里却突然多出来了一个婷婷的身影,披着半新不旧的雪白羔羊裘,身前露着一截朱红色绣着凤鸟与朱雀的衣领,肌肤在雪色的映衬下更显得白,绛唇也显得更加红艳,发髻上卸下了玉质的华胜,只剩了两支雕镂龙凤通体莹润的玉钗,唯有一支红玛瑙的凤首含珠的钗子,是点睛之笔,与这红唇相呼应,垂珠也为这素净的打扮增加了几分俏皮。她神色却肃然,没有笑意。
梦的轻纱帐被揭了开来。我们两人的笑声戛然而止,余音却还在袅袅地乘着风,在耳边回荡。
她缓缓朝着陛下行福:“众人皆在殿中,候着陛下呢。妾特来此,请陛下移步。”陛下的脸上留着方才的笑意,回复道:“朕忘了时辰了,这就回去。”
皇后却顿了顿,继续说道:“陛下怎与赵婕妤在雪地里玩起雪来了,天寒地冻,要是平白伤了龙体,可如何是好?”她一边说,一边扫了我一眼,我在她眼里读到了严厉与责备之意。
我低头掸了掸身上的残雪,立在一旁,不敢言语。
“年节愉悦,一时起了玩性,倒教你担心了。”他依旧含笑,看着皇后说道。
“陛下如今登基已有八年,怎还跟个孩子似的。记得妾刚嫁与陛下之时,陛下还是太子,只有十八岁,也是极贪玩的,冬日便拉着妾踏雪寻梅,还在雪地里热椒酒,非要与妾同喝合卺酒,醉了才罢休。”
皇后有些娇嗔地埋怨道,提起旧事,脸色微红,像是她回忆里微醺的样子。
她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去,温柔地掸着陛下身上的雪花。
梅花也来凑这份热闹,盈盈地装作是落雪的样子,停在了皇后的肩头。他亦伸出手去,帮她拂去肩上的落梅。她的眼神迎上他的目光,满是关切与深情,两人的目光交织在一起。我别开了头。
回到殿中,暖意扑面而来,与外面的寒天雪地相比,像是另外一个世界。
如云的美人们谈论着诗赋,挥洒着笔墨,墨香混入了脂粉香,好像从笔下流出来的诗句也是柔情缱绻,白玉生香的。
见陛下与皇后入了殿来,莺啼燕啭的娇声细语也停了下来,只听见窸窸窣窣的衣裙之声与叮叮当当的佩环之音,众人齐齐拜倒,向帝后行礼。
我见她们一个个都写好了诗,心里有些暗悔,不应当随着这两人的脚步,亦步亦趋地回到了殿内。人是回来了,可是诗意却离我越来越远。
“陛下,众人皆做好了诗,如今便只等着皇后的诗了。”马婕妤笑着脆声说道,转头却又看见了跟在皇后身后入殿的我,便又拉长了声音,“还有赵婕妤的诗呢。”
我的脸有些热辣辣地发烫,也许是因为外边的寒气迎上了扑面而来的暖气,一下子有些受不住,也许是羞愧自己写不出一句诗来。我的脑海里飞快地翻阅着存的后人的诗篇,可是写元日的,除了王安石“总把新桃换旧符”这一句,其他怎么也想不出来。
桃符大概是宋朝的习俗,汉朝的新年有这样挂门神与桃木的习惯吗?我没见过,尚且不知。
众人围着皇后,凝神看着她的笔下流出笔力遒劲的隶,她并非写在竹简上,而是写在一匹为八百钱的缣布之上,这是一种平纹丝织品,可以用作纸张,是我入宫之后,在竹简与羊皮纸这些有限的认知之外,所知晓的另一种为贵族所用的写用品。
在这样洁白平滑的缣上写字,更显示出皇后法的妙处来,笔法圆熟,笔势秀逸,比班婕妤的字更胜一筹,比陛下的字更多出一些女子的妩媚娟秀。这样的字合成的诗篇也是秀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