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令跟随城中守卫走进无双城,他身上里衣还未来得及弄干,紧紧贴在身上很是难受,幸而有外衣的遮掩才不至于在外失了体面。 这时候他倒终于想起自己男儿的身份,在驭妖府多年他从未因为自己是男子而受到不同的对待,师傅也从未因他是男儿而疏于对他的教养。 只不过,一名女子被十几名护卫簇拥着走在城内,换做是男儿做同样的行为,受到的眼光到底还是不同的。 息令握紧手中的铜剑,仿佛这是支撑他全身力量的所在,他尽量目不斜视地朝前走,耳边却难免会听见一些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这男人是犯了什么事,怎的惊动了这么多青武卫?” “城里这些日子不太平,先头出了那样的事,过去渡河营生的夜夜都要做噩梦咧。” “要我是城主,也得抓几个人好好审问。” “我听我家那口子说这是惊动河神要索人命呢。” …… 盛天|朝除皇都外,统御七座大城,十八座小城,而武卫营又分为金武卫与七色武卫,其中七色武卫分辖每座大城,守卫一方百姓安全。 是以,在瑶川边将息令带走的,正是七色武卫之中的青武卫。 只是无双城与相柳城皆不过是临苍城附近的小城,而无双城主竟能直接调动青武卫,莫非是收到了女皇的暗谕? 先前与息令交谈的守卫队长已经带着那枚符牌骑马先回城主府禀报,等到息令来到城主府的时候,管事已经亲自候在府门口等待。 “驭妖使远道而来,先到府内休整歇息,城主还有些城内公务要忙,晚些时候必设宴款待阁下。” 息令虽不欲闹出这样大动静,但想着可以亲见城主,没准能从她口中问出些线索,便应下了。 管事领着息令一路入内,而到了府内岔口,却有三两人将碧珧带去了别的方向。息令停下脚步欲追,管事却安抚地说道,“这位姑娘醒来还需些时候,先让下人带去厢房歇息吧。” 息令皱眉,“我还是与同伴一道,等她醒来见不到我,必定也会着急。” 管事又道,“等您见过城主,自然能与这位姑娘相见。” 察觉出事态的不对劲,息令仍旧欲朝着碧珧消失的方向追去,冷不防后脖颈一疼,眼前陷入一片昏暗。 有如此手段,这管事必定是妖。 等到息令再次恢复意识,他已被囚在了一处密不透风的地牢。 地牢四面有微弱烛光,他摸索着粗粝的墙面勉强直起身子,眼前却还是一阵阵晕眩,许久未进食加上先前耗费过多体力,使得他胃里火烧火燎般难受。 铜剑不在身边,狭小的囚室内唯有他一人,形单影只。 身上的里衣已经干了七成,可是他身体的热度却不降反增。都怪先前疏忽大意,竟连驭妖师对妖的本能防备也抛在了脑后。 那管事既然敢对他下手,必然与豢养妖的城主不无干系。驭妖府与无双城素无嫌隙,她为何要将他囚于此地。恐怕此刻碧珧在她们手里也不能好过,只可惜他听了那国师的话,没有带上足够的人手。 寂静的囚室里,息令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打坐调整内息。 没过多久,囚室外传来响动,是木质轮车滚动的声音。息令在黑暗中睁开双眼,警觉地关注那由远及近的响声,在心中大致判断这囚室的深度。 从出口到囚室轮轴滚过十数圈,该是位于某件屋子的暗室。 启动装置的咔哒声,紧接着囚室门被朝内推开,骤然而至的光亮让他一瞬间感到刺目。背光而来的轮车上坐着一个年轻女子,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兴许是城主其他的女儿。 靠得近了,他瞧见那女子瘦骨嶙峋,身上没有半点年轻人的鲜活劲儿,厚重毛毯下一双腿已经弯曲变形,但从外貌判断,若是动起手来,他必定能顺利脱身。 只是,她竟然敢独自来见他,必定有什么暗招。 息令按捺住出手的冲动,等待她开口说明来意。 女人进了囚室倒不急着与他交谈,她捂着胸口咳嗽了一阵,仿佛行了方才那段路耗费了好些体力。 “无双城的事轮不到驭妖师插手。” 息令抬起头,有些诧异,眼前女子说话的声音竟粗嘎如八旬老妪,可她面容明明还是年轻的模样,这种对比显得十足令人不适。 兴许是意识到了息令对她残疾模样的古怪反应,她脸上神色愈发生硬,“驭妖师自恃本领残害妖灵,与恶妖又有何不同。” 倘若在别处也就罢了,偏生无双城才发生妖灵屠船的血案,息令被她的话弄得越发迷
惑,“本使不知姑娘过去与驭妖师有什么过节,但是本使手下从未残害过无辜的妖灵。” “哼,说的好听。”那女子掀开厚毯,露出那萎缩得不成样子的下肢,“二十二年前,母亲好心招待途径无双城的驭妖师,可她们却对怀有身孕的父亲痛下杀手,敢问天下有哪条王法规定凡人不能与妖灵成亲,驭妖师便有权利随意处决世间妖灵了吗?” “寒冬腊月,父亲仗着妖息护体,拼着伤重也要将孩子生下,可是即便半妖之胎也经不住严寒摧折,落下了这终身的残疾,而这一切全都拜驭妖师所赐,你们怎么还敢来无双城?” 息令对十岁以前的记忆都没了印象,可推测二十二年前掌管驭妖府的是师祖单羿,传闻她手段狠厉且仇恨世间所有妖灵,兴许是她纵容手下种下今日恶果也未可知。 身为这一代掌权使,他没法为师祖的行为开脱,只能勉强地解释道,“如今的驭妖府已经和过去大不相同。” “狡辩!” 女子因为情绪激动,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她这一咳连带着整辆轮车都嘎吱作响。 “我不会原谅驭妖师,这辈子都不会。”她说着便驱动轮车朝外行去,“既然你落到我手里,便等着受死吧。” “等等。”息令朝她的方向迈出一步,眼看着手掌就要触到她的轮车,下一刻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摔到了身后的墙面上,锥心的疼痛差点让他喘不上气来。 那女子冷冷地扫过他狼狈的模样,身下的轮车却停了下来。 “我平生最厌恶旁人碰我。” 她动作熟稔地调转轮车方向,语气戏谑道,“看在你就要死了的份上,我便允你死个明白,还有什么话便问吧。” 息令勉强支撑起身体,忍着强烈的晕眩,眯起双眼道,“瑶川游船上死去的那个人是谁?” “看来你已经发现了?”女子眼里染上兴味,她勾起嘴角,似笑非笑道,“是城主的女儿。” “不过,是健康的那一个。” “你们是双生子?” “不,别把我和那个贱婢生的孩子混为一谈。”女子微微歪斜脑袋,看向息令,“原本我与她也无甚大仇,怪只怪母亲太薄幸,父亲死后没多久便纳了新人,一个残了的半妖自然没法继承这城主之位。” “生在严寒天。”息令紧皱眉头,想起那天在百花寮孔雀妖说过的话,“可是你才是那个有着至阴血脉的人。” 女子听到“至阴血脉”四字,眼中闪过一抹诧异,紧接着唇边笑意也压了下去,“你倒是知道的不少啊。” “这么说你才是血鸦要找的人,你是如何骗过那妖怪的?” 女子挑眉,露出右臂上一道崭新的伤口,“血鸦族祭祀知晓换血之法,我同她们做了笔交易,从此无双城便不会再有妖灵无辜枉死,而负心薄幸之人也得到应有的报应,你说是不是痛快至极?” 女子摸着下巴,思忖一番后,对息令说道,“明日那游船便要下葬,我便允你多活一日,与我一道前去观礼。” “你可知那女人见到自己亲生骨血被血鸦吸食干净时的神情是多么痛苦,你说在她默许驭妖师残害我父亲时心里会不会有一样的愧疚。” “不过念在她给予我一半骨血的份上,我还是嘱她们给了她一个痛快。” 心头恍若翻起惊涛骇浪的息令,在听完她这些话后,低声问道,“你说的‘她们’是血鸦的同伴?还是整个翼族?莫非你生父是翼族的人?” 许久没有同旁人说起父亲,想到他活不了多久,女子少了许多顾忌,“我生父是瑶川里的鲢鱼妖,他曾救过我母亲的性命。” 停顿了片刻,她幽幽地说道,“我父亲的尸骸葬在瑶川,我便要让母亲和她那个好女儿一道下去陪他。” 女子离开后,囚室又陷入彻底的黑暗。 息令独自靠坐墙角,依照女子的话,明日带他离开囚室,则寻机会脱身还是有很大的可能,他必须在此时养足精神。 他被师傅收养时便是孤身一人,不能体会女子对爹娘复杂的情仇,他所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靠着自己的力量活下去。 过去如此,现在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