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一会儿,我有些累了,毫不客气地将姬九卿当做垫子靠着,因离得很近,稍一偏头便能与他附耳。
念及我还伤了腿,姬九卿小心翼翼地半搀着我这病号。我对他这副体贴可靠样子很满意,心情也不由得好了很多,戳了戳他的胸口,又问:“你带我来,应该不仅是为了观摩他们过的好日子吧?”
“自然不是。”他意兴盎然地低笑,“还记得咱家说,要与公主布下一盘棋。既然公主对咱不放心,那咱家索性将全部秘密一一剖开给公主看。一会儿察事厂的人来了,公主便会明白这些时日,咱家于殿前幕后忙些什么事宜。”
他像个创作了一副满意成果的小孩急于向大人邀功,我心里好笑。
与此同时,宦官特有的尖细嗓音掉在院门数十步之外通传:“恭迎陛下——”
随着话音立即有两队黄衣内侍疾步走进房间,列在大门左右。
使臣们入乡随俗,察言观色,学着祠部诸官吏的姿势行礼,但到底是外来人,未曾见过齐国一项颇具国情特色的光景。
段少嬴漫不经心地从席坐站起来,并未与众人一般恭敬等候,而是缓步向皇帝迎了上去。见到这幅场面后,即便几名使节再稳重老成,也难掩眼底的异色。而皇帝慎重相迎的礼遇,则让使节眼中的疑惑扩大到了极限。
队伍末尾两名看起来不过弱冠的侍从小生,趁着无人主意,面面相觑之际短暂地对了一个眼神。我目睹他们的交接,虽不算在场,还是有种家丑外扬的别扭感受。
皇帝与段摄短暂地交谈了几句。段摄离开了席间,一名舞女悄声跟着退下,其余人心照不宣地忽视了这一细节,或是将注意放在一国之君身上,或是摒弃敛神不知在想何事。
一曲唱尽,酒过三巡。姬九卿一直在我肩头打着节拍的手忽然停住。我侧头瞧他,他凑近我耳旁,呵气成声:“姬如海携三百都护就在场外以待,时候差不多了,咱家要先走一会儿。”
“嗯?”我没反应过来,连说,“不是,你什么意思?这就走了,那我呢?”
他大言不惭地表示,自己是翘了巡视的日班带我来的,一会儿姬如海收网,肯定要派人去街上寻他通信,如果发现他不在岗,必然要怪罪。所以他现在抓紧时间出去,再装作赶路刚到,从祠部正门进来。
我满头大汗,赞道还是你上班摸鱼的本领高。
姬九卿颇为得意:“咱家的本领何止这些,日久天长,公主且一一领略吧。”又拍了拍我的肩,“回见。”
我苦笑地看着他走了,一时间对着黑洞洞的墙壁有些恍惚。感觉半日前还逛街逛得好好的,回过神就和他跑到这儿来了。
不过来都来了,而且听姬九卿话里的意思,好像即将有什么重要的行动。怎么说这里也是集一国的元首、行政、外交机关于一体的重大场合,我也有几分好奇究竟会发生些什么,巴巴地趴在那一道狭窄的缝隙里激动地等着。
然而直到脚都有些站累了,甚至中途盘腿坐下歇息了一阵,他们还是喝酒、闲聊。我琢磨姬九卿是不是在耍我,借此报复我让乔何调查他的事情,说是让我在此窥览他的谋算,搞不好他早打道回府倒头睡大觉了,把我在这里关着是为泄愤。
时间过得越久,我愈发觉得自己的推理成立。
那死太监记仇暂且不论。我站着春光明媚的街道不享受,偏被人引到祠部见不得光的暗室,像个很容易上当的傻子。
也许是因为太冤了,我感觉自己头大了一圈,顶着沉重的脑壳再度站起来,百无聊赖地瞥了一眼外面的景象。那废物皇帝还在喝酒听曲。
开玩笑,我要是想看他骄奢玩乐的场面,进宫一趟就可司空见惯,何必在此耗着。思来想去,便决定一走了之。
若是姬九卿回来,见我人跑了,总不可能真的问我为什么不等下去吧?来去自愿原则啊。
我摸着两旁粗糙的木板向前探索,凭着记忆与感觉一路前行。
不知走了多久,我终于惶恐地发现,来时的衣柜门不见了!
他爷爷的。姬九卿,这不会就是你的计划吧?把我在这里关死?好样的。转念又一想,不太可能,他不会用这种蹩脚的方式。这里有空气,有水,墙壁还是木质的,就算被困无路,我有手有脚,能试着打破它,再不济还可以使用一项强有力的器官:声带。
我可以喊啊。
当然,如此下策还是等到走投无路再说。
又来来回回研究了一会儿,我羞愧地发现,自己还是冤枉姬九卿了,这里比想象中大得多,我竟然迷了路。而且,一不小心,已经从密道里出来了。
我是循着光走的,临近出口,密道的层高渐小,坡度更陡,只能蹲下小心地爬,前方,一点昏黄的光线朦朦胧胧被罩纱似的布料笼罩着。终于在几步的距离,我看清那是一副挂画,质地不算厚,故而有光从外面透进来。
“大人……”有人娇俏地笑着,挂画的纸张那侧依稀可看到窈窕的影子。
我盼着早点儿走,便想观察一下外面的情况,看看自己究竟爬到了什么地方。于是用缠着绷带的笨拙胳膊吃力地作为支撑,另一只手伸出一根指头,十分轻微地将挂画掀开一角。
这是一间与我刚才所在布局类似的茶室,四下花架瓷瓶,皆繁缛鲜艳,极尽魏晋之奢。
一名男子懒懒靠在长塌上休息,修长的腿随意交叠,衣襟半敞,姿态尽显醉意。挂画的纸张刚好挡住了他的面容,我不敢轻举妄动,分出大半神贯注于指尖体会着力度,想调整一下视野。
不过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说话的舞女转过身,我一下认出她是与段摄前后离席的女人。舞女玫瑰瓣一般殷红的唇,挂着酒液的晶莹,语调婉转:“大人,妾奉使节之命,特来侍奉大人。拜谢大人厚爱。”
“不必了,李郎将热切,我可推脱不过他。”果真是段摄,这声音不可能认错,说句夸张的,哪怕把他与别人烧成灰,我都能在灰里筛出他那一堆。
美人在侧,段摄的兴致似乎并不高,甚至朝她摆了摆手说:“你安静些,要不就退下。”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他疲惫的语气有点儿好笑,嘴角咧得发酸,却不敢笑出声来。天晓得这样有多累。
舞女还是很有以色侍人的职业精神,被如此不解风情的上司冷落了,也不觉得挫败,仍旧自然又亲昵地倚在他膝头,眼波流转,半边衣裳随着她的动作滑落,漏出光洁的肩膀,楚楚动人的姿态我见犹怜。
然而段摄坐怀不乱,木头似的躺在那里,偶尔伸长手臂够来茶几上的酒碗啜饮几口,又懒懒地丢回去。
我一动不动,聚精会神地盯着房间半开的窗,从外面的风景推测这座房间的朝向、方位以及一会儿的路线。
在此期间,段摄对于投怀送抱的舞姬始终无动于衷,大抵是山猪吃不了细糠,他非但浑然未觉舞女精心设计的勾引,甚至还嫌她挡了烛光,中途坐起身,提溜着舞女将她丢远了些。
舞女见到他有动静,面上本是一喜,等到段摄松开抓着她衣领的手,脸上的表情已经经历了困惑、难以置信、屈辱等多层次的变化。
时间仿佛凝滞了一会儿,舞女看了一眼窗外,仿佛看到自己的前程长了翅膀正窗户颠颠地飞远了。她不甘心地抿了抿唇,又鼓起勇气试探:“奴早就听闻,邺城段公子,才貌世无双。大人身居高位,年已二十有余,却尚未纳一妻一妾,不知是为何故?”
很好!
她这一段话很长,声音也响亮清晰,刚好适合趁机把倾斜的画复原。我揉了揉冰凉的手指头,准备退回密道,听得舞女娇笑一声,以柔媚恰到好处地掩藏了挑衅:“莫非是大人不行?”
段少嬴行不行我不知道,但我佩服她的胆子。自从便宜老子驾崩,我就没敢和段摄这样说过一句话,这丫头有几个皇帝爹敢这么造啊,要么就浑身都是胆子。
没想到这般以下犯上之言,段摄竟毫不在意,反而悠然道:“你听谁说的?我已有妻室。”
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