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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平安城 四

进入泊谷城外的山林前,便有按捺不住的赏金刺客前来袭扰,岑双本想遁入深林好与他们周旋,却没想到林中埋伏着更多的猎人正伺机而动。

从前老师每次将她扔进万籁门的八轮蛇坛一关就是几天几夜的时候,她心里都对那个看起来温又不失帅气的家伙恨之入骨,骂他是人面兽心,可这时岑双的心里却不由的暗暗感激。她像只轻盈穿梭在林间的鹿,灵动而敏捷,战斗从白天一直持续到夜晚,猎人们始终没能对她袭来致命的一击。

然而,这些穷凶极恶的赏金刺客们却很有默契的轮番进攻,丝毫喘息之机也没有给她。战至深夜,岑双纵然身手不凡,终于还是体力不支,身上连中了几发暗器,受伤的她蜷缩进一株横卧的粗大树干下的死角,鲜红的血顺着手臂和腿上白腻的皮肤滑过,她急促而沉静的喘着气,心跳蔓延到全身,听起来隆隆的像在林中回荡,脑海中不断翻滚着混乱的画面,汇成了一滩蒸腾不掉的死水。

老师在一开始教授她剑术的时候就曾说过:剑客手里的剑是有生命的,它喝饱了你的血,才会听你的话。可是虽然已度过了多年的舐血生涯,她对于血腥还是有一种仿佛天生就难以解开的抗拒。

冰凉的感觉从手心传来,她低头看着手里的剑,一柄她再熟悉不过的剑,因为是老师的,陪伴老师经历了无数次战斗,也无数次保护过自己。

那是一柄裂帛剑。裂帛,并不是剑的名字,而是种类,一种她这样的下阶剑士没有资格使用的剑。

这种剑看起来和传统意义上的剑在外型上并没有多大不同,但它却是机械明在神觉师时代下催生出的产物。

周王朝建立之后的一段时间里,连年浇灌着哀伤与血泪的大地终于生长出饱满的明之芽,在工于机巧的鲁国工匠发明了齿轮、滚珠、履带这样的传动装置后,一代代的机械师们便苦心孤诣的设计出了越发精巧的机械,让人们可以通过越来越简单的动作去完成过去难以想象的复杂工作。

但是不久,机械明的步履却不得不在一个致命的瓶颈面前变得滞重,人们逐渐发现,不管机械有着多么精巧的设计、简单的操作,付出的气力与收到的效果之间的比例却丝毫没有减少,有时反而更加吃力。

动力的缺乏让天下的机械师们很是寂寥了一些年头,直到宋国的司空陶星源发明出一个简单的玩意——气瓶。他带领学生们在宋国的泗水河上建造了一座工场,创造性的设计出一架庞大又无比复杂的轮机,借助汹涌的水流带动,将空气不断灌入小小的金属瓶,这些贮存着高压空气的瓶子可以随时随地的为机械提供持续的动力。

在如今的天下,气瓶已成为各个领域普遍使用的基本能源,黄河沿线各国均沿河建造着规模大小不一的气瓶工场。

战争与明永远是历史轮辋上的两道半弧,乱世开启了神觉师时代之后,原本一直被当做能源使用的气瓶却被东南吴越那些神巧绝伦的武器师们拿来对传统冷兵器进行了大胆改造,为行将末路的武士阶级开发出了一系列借助气瓶而威力激增的划时代武器,裂帛剑便是其中的一种。

铸剑师将剑柄设计成中空,又在整个剑身内部装置了一排互相钳合的转轮,剑刃一侧还有一道内部纹路诡异、开口细比发丝的罅槽。气瓶置入剑柄,触发机括后便会向剑身释放出强势气流甩动转轮,气息交错后再从剑刃风罅冲出,从而形成一道震颤的气波,若是剑法运用得当,锋锐的气波足够延伸至数百步外,杀人于无形。

早年的这种剑,在气波冲出的一刹那,会带着一股酷似缯帛被撕裂的声音,所以被称作裂帛剑。后来工匠们改造工艺,逐渐消匿了这种声音,但这个名称却一直沿用着。

裂帛剑岑双之所以没有资格使用,是因为正确使用它的剑法剑路向来都是高阶剑士秘而不宣的绝技,主要用来对抗神觉师。老师虽然死前将剑送给了她,却来不及教她运剑。

从无恙泉出发一路逃奔到这里,岑双虽然没有遇见过神觉师,但有几次身处绝境时,也尝试触发过这把裂帛剑的机括来对付敌人,可是每一次都在汹涌剑气的巨大反冲下四处翻飞,最后摔的狼狈不堪,周身百骸都仿佛被重新接合一回。不过,倒是也曾经有过三两次歪打正着,因此而脱了险。

就在她犹豫着是否要再一次尝试时,猎人们却已经悄然逼近,感觉到杀气的岑双猛的跳出树干,却已经太迟,一条荆棘铁鞭瞬间便卷住了她的脚踝,铁刺绞进她的皮肉,疼痛钻心入骨,紧接着一串串镖箭也毫不留情的从四周朝她疾飞过来。

弹指之间,她便为她须臾的懈怠而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失去了任何躲开的余地,只有接受她的命运。

而就在上百枚铁镖就要接连刺入她的身体时,命运却安排这些来势迅猛的镖箭像是凝固了一般,骤然停在了空中。

一只脚踩在了漂浮的铁镖上。

接着,一个人影缓缓的顺着一串铁镖的轨迹走了下来,一路走到岑双面前。岑双知道自己终于遇见了传说中的神觉师。

只见那神觉师向前抬起一只手臂,密林的深处便远远的传来一声接着一声的惊叫。随着那些惊叫声,一件一件的刀钺镗锤从树干间直直的飞来,汇聚在他抬起的手掌上方,撞击出一声声铮然的巨响,火花迸溅着,不一会儿便形成一团硕大的“铁球”。

周围的猎人们都被收掉了兵器后,神觉师一声呼哨,忽然飞过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在林间快速的盘旋了一周,随着一声声闷响,那些猎人一个一个被那团黑影远远撞击了出去。

正如岑双过去听过的那些关于神觉师的故事反复证明过的一样,这些剩下的猎人在压倒性的力量面前,全都明智的落荒而逃。

“这么说来,他倒是救了你咯……”老人略有不解的问。

“不,”岑双坐在老人对面,微微凝起了双眉,说道:“击退了那些赏金刺客之后,那个神觉师跳上了那团黑影,紧接着那黑影便朝我俯冲过来,我还来不及反应就被它卷了起来,它的速度快极了,一下子就冲出了树林,很快那些本来看不见顶的大树已经在我脚下很远的地方,我脚踝还流着血,血顺着脚尖不停的往下滴,滴下去听不见声音……我这才发现,那黑影是只怪鸟。”

“现在想来,我依然怀疑那是不是在做梦,它的翅膀张开来,几乎有这间屋顶那么大,我被它抓在手里,它的爪子不像平常的鸟爪那样嶙峋,而是像野兽的手掌一样厚重。而它身上都是黑漆漆的羽毛,说是羽毛,更像是鱼的鳞片,我看见它的翅膀在月亮下面映出油亮的光……”

老人点点头,他也曾经确实听说过,在高山深泽这些人迹难至的地方,有着体型极其庞大的异兽存在,有人说它们是上古巨人遗留下的宠物,也有人说是神龙后裔的变种分支。总之,对于普通人来说,它们可以算是另一个世界的物种,绝不会轻易见到。如果它们在某地显迹,那人们便免不了为之色变,认为这是神祇将要降下灾祸的征兆。

然而现在看来却并非如此,原来这些异兽是可以被人驯服的。

“是的,”岑双说,“那神觉师骑在它背上,不停的大声笑着,黑鸟也不停的嘶叫,好像在应和着他。那声音震耳欲聋,每一波叫声传来,我浑身都被震的颤动。当时我身上已经没了力气,只能让它就那样抓着,心想这可能就是我的结局了罢……”

“可是这时候,发生了怪事,”岑双的眼神泛起波澜,“它好像绊了一跤……”

“绊了一跤?”老人有些不解,“鸟儿飞在天上,怎么会绊了一跤……”

“是不会,但是那感觉,就像是绊了一跤,”岑双说,“然后它便像是飞不起来了,直往下坠,好像有一股力量把我们向下拉,那力量……像是一股风,因为,本来往下落的时候,气息不是应该从下面吹上来吗?可是我却感觉到身边的风是从上往下的,猛烈极了,而且那风的声音,非常奇特,或者说……奇妙……”

“怎么说?”老人聚精会神的听着。

岑双低头想了一会儿:“我也不知该怎么形容,反正就是……很空灵,很通透,像是……像是满天的星星都落了下来。如果说微风是溪流,狂风是波涛,那么这风便是雨,”她又将头抬起,缓缓的说:“一场永不落地的雨。”

岑双没注意到老人的脸上愣了一下,继续说道:“我们被那股狂风拖着一下就跌进了树林,在林间横冲直撞,一路的树干都被那只黑鸟生生的撞断,当时一片乱,我只看见眼前满是碎木张扬,耳边全是树干崩裂的轰响,好像过了很久很久我们才摔在了地上。”

“我身上摔的痛的不行,而那个神觉师摔下来以后,似乎吓坏了,很害怕的样子,爬起来嘴里大喊着,他喊什么我听不太明白,只感觉他的声音都变了。我看见他一边喊,一边慌慌张张的爬上鸟背,手不停拍打着它,黑鸟知道他的意思,也赶紧扑扇起翅膀飞走了,卷出的风又把我吹出去好远……”

岑双这才发现老人发着呆,身体微微的颤抖起来,好像已经没有在听她的讲述。

听见她的呼唤,老人回过神来,却嘴唇瓮动着,半天说不出话。他抓起酒壶仰头饮了一口,却没发觉壶中其实早已空了。

“老人家,怎么了?”岑双问道。

老人终于开了口:“你说的,那应该是风,可是……那可不是一般的风……”

“我也曾怀疑,会不会是有另一个神觉师,这风是不是他弄出来的,因为那风实在太奇怪了,可是后来也没有出现。这……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劲?”看着老人的反应,岑双隐约感觉到这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那是执气术,”老人深吸一口气,表情认真的看着岑双,说道:“要知道,天下的神觉术除了虚实系的幻术可以无中生有以外,其他的都必需施展于有形之物。而幻术,毕竟只是虚色之术,是无法创造出实体的。而‘执气’这种驱控风的能力,却是将无形的气化作有形的风……”老人的声音不由自主的开始颤抖起来:“这是极高深的神觉术,自从周朝建立以来,从没有听说有什么人做到过。这不仅是因为它对于神觉力的纯度要求甚为严苛,更重要的原因是,这还是教廷封禁了几百年的邪术,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岑双摇摇头。

“因为,《元经》上记载,蚩尤的神力所控驭的,便是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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