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佟夫人被带到承乾宫时,许是因为自己心虚,总是想到方才慈宁宫里见到的钮祜禄家那位小格格的模样,一双含着笑的眼儿清凌凌的,是天真不谙世事的纯澈,又仿佛有久经人心的通透。
坐在一摇一晃的轿子里,佟夫人还是总想起那双眼,心里不自觉地发颤。
往承乾宫的路,不过一年间,她已经走得很熟了,康熙对外家有眷恋之情,十分厚待佟家,佟夫人每旬都会入宫与贵妃叙天伦之乐,次数远胜舒舒觉罗氏,令舒舒觉罗氏十分艳羡,她亦为此得意。
自己姐儿没当上皇后又怎样,钮祜禄家可有佟家在御前得脸?舒舒觉罗氏那婢妾出身,可有她在宫里的体面?
但这一回,走在这熟悉的长街上,她却没有往日的得意与欣喜期待,反而心中惴惴不安。
许是因为清楚这次谋算钮祜禄家的手段实在上不得台面,许是因为被使手段的那孩子实在不大,眉目尚还稚嫩呢。
她膝下也有幼女,准备响应万岁的意思种上牛痘,牛痘的好处她岂能不知?只因知道,对着敏若的时候才更加心虚。
佟贵妃面色有些沉,她昨日见了皇后,昨晚康熙又来到承乾宫,即便没有明晃晃地叱骂责怪,但就是这样她心里才愈发不安。
她清楚康熙的性子,若是直接发出来了也罢,这样默默隐下,说明他对佟家仍有眷恋偏爱,可这份偏爱,也正在被消磨当中。
今日钮祜禄家退一步,他的心就会更偏向皇后与钮祜禄家的三格格一分,即便她有自信情分不改,可天长日久的事情,谁说得准呢?
而越是如此,她心里越是觉着娘家此举实在愚蠢。
“本来我也没多在意。”敏若将剥好的蜜柚分与皇后一瓣,皇后不禁笑了,“好,果然我们敏敏心胸开阔,非是常人能及的。姐姐预备给你的好东西多着呢,咱们不差这一副钿子头面。”
都说知子莫若母,儿女同样也知道母亲,她对自己的额娘又岂有不了解的,见佟夫人的样子就知道她并未听得进去,一时心中又是气恼又是无奈,终究是道:“您把我这话传给阿玛吧,告诉阿玛,中宫是没有指望了,家里老老实实的,我在宫里还好过些,太皇太后一向偏爱皇后与钮祜禄家三格格,这事一闹到她老人家跟前,我哪少了挂落吃?就叫家里安安分分的吧!让隆科多老老实实地在家读习武,休要每日与他那群狐朋狗友厮混!”
皇上是断没有再抬举一位钮祜禄家皇后的心的,这一点她清楚,家里难道就不清楚吗?
宫女杜鹃劝道:“咱们家三爷还小呢,再大些,行事就稳重了。”
她望着佟夫人,实在是气恼了,说话的力气都快没了,只道:“就当这是没发生过,别让阿玛做带着隆科多去谢罪的蠢事,万岁爷如今的意思还不明白吗?就是要悄悄地揭过了!京里所以的流言蜚语都给我压下去,万岁爷不想发罪咱们家,咱们还非要将把柄递上去吗?”
这样的行事,明面上看是能让人觉着钮祜禄家嚣张,可皇上岂是寻常人?
以皇上的目光心性,难道猜不到家里的算计?难道看不出这是有心引他觉得钮祜禄氏野心勃勃,让他厌恶钮祜禄氏?
如今这一茬,皇上面上压下了,可就是这样才叫她心慌,皇上心里真正有多少厌恶恼火,谁能猜得到呢?
思及此处,佟贵妃愈发气恼,想不通家里到底是哪个想出如此蠢笨的主意,再想起昨日康熙的话,在殿内也是坐立不安,来回走动。
佟贵妃讽笑一声,神情近是悲哀怜悯地看着自己的额娘,“您信吗?额娘。”语罢,未等佟夫人回应,便自顾喃喃道:“反正我是不信的。”
“京里对我与钮祜禄家三格格的皇后之争的传言,是不是咱们家里传出去的?”佟贵妃注视着佟夫人,神情严肃。
同样,康熙也应是门清的,这种拙劣的计谋也敢拿出来使,所以她心中暗暗觉着佟家几个男人是不分高下的蠢。但到底都是康熙的舅舅表兄弟,她也没明晃晃说出来。
这句话佟夫人听懂了,忙道:“我就说万岁对咱们家还是厚待的……给一个小人家赔罪,用得上两万的银子……”
今日见,佟贵妃对着敏若时满眼不自在,恨不得当地找条缝就钻进去了。
她对皇后说得客气,只说是给敏若插戴着玩,然后才隐晦暗示这是给敏若压惊赔礼的玩意。
可不是,第一次见,同往慈宁宫拜见太皇太后的时候,这位佟贵妃还是端庄优雅的雍容模样,对敏若也只是表面三分笑其实有种漫不经心的高傲与不在意。
“罢了。”佟贵妃摇着头,闭目长叹一口气,“您回去问问隆科多,我这个做姐姐的几辈子没做好事得罪了他,这样明晃晃的阳谋,他打量着万岁猜不出来?万岁何等睿智,难道猜不出这是一场针对他与钮祜禄家的计谋,算计他,要他认为钮祜禄氏野心勃勃以厌弃钮祜禄家、厌弃钮祜禄氏三格格?
佟贵妃的赔罪礼确实很有诚意,匣子底下压着共有两万两的银票不说,一套金光璀璨的钿子头面上镶嵌着十来颗拇指盖大的殷红宝石,头面打造得精致华美异常,一看就知道必是佟家给她的压箱底的陪嫁。
佟夫人手足无措,“可姐儿你待万岁的心是真的啊,这些年你一直挂念万岁,记着少年时你们两个青梅竹马长大的……是你实在喜欢,你阿玛才求万岁允你入宫侍奉帝驾。”
皇后又道:“佟家的男人不过尔尔,倒是命好,上一代有位孝康章皇后,这一代又有了佟贵妃,只可惜……”
她鲜有这般疾声厉色的时候,佟夫人一时竟都不敢辩驳,好一会才呐呐地道:“隆科多也是为你着急……万岁爷对咱们家一向宽厚亲近,回头我叫你阿玛带隆科多请罪去,万岁一定不会怪罪的。”
她也觉着自己语气过急了,轻缓下声音,对佟夫人道:“额娘,万岁对咱们家是最后厚待,有诸多偏爱,可您扪心自问问,如今咱们家的行事,可对得起万岁的厚爱吗?”
“皇上与我说得很清楚了,中宫身子不好,一旦中宫薨逝,他不会再立皇后。”佟贵妃闭眼深吸一口气,佟夫人大惊:“什么?!这可怎么好……孝康章皇后临终前可是嘱咐万岁一定要好生待你的……”
这计谋蠢得都要上天了!你们还沾沾自喜自以为精明!你们还看不上钮祜禄家的法喀说他是个纨绔,我看隆科多也没比他好哪去!他要是一直这么脑子糊涂,我看也别做官了,万岁再偏爱厚待他也爬不上去,就回盛京老家放羊去吧!”
她尤其气恼的是佟国维眼高手低,但这等事岂能与宫女说,坐在那里只觉胸口憋闷,好半晌才气道:“东西都备齐了?咱们去永寿宫。”
可惜什么?
敏若闷头剥着蜜柚,没吭声,皇后看了眼那套金光灿烂的头面,道:“留着吧,若不收这东西,还当咱们过不去呢。”
佟夫人进来,一见到佟贵妃的面色心中便道不好,僵立在远处几瞬,才挤出笑来:“姐儿这么急使人喊我来,是有什么事吗?”
佟夫人见她如此,急忙道:“你可是额娘心头肉啊!你有什么不信的?这事情是你隆科多的主意,我回去便狠狠地呵斥他,再让你阿玛压着他到万岁爷跟前请罪去,保准不会连累你的,姐儿你放心。”
佟夫人呐呐应着,佟贵妃送走了额娘,坐在内殿的炕上,腰似乎也没有以往挺得那样直了。
只是待佟贵妃走后,她方对敏若感慨道:“看着佟贵妃这模样,我方才忽然想起,若是法喀还不知道上进,往后你是不是也是她今日这个境地。这样一想,我也不忍心难为她了。”
佟家的男人蠢,女人可不蠢,佟贵妃立刻意识到这件事情必然是瞒不过康熙的,也意识到了这件事的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