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全国,人地矛盾此时已经非常突出。东北的大开发,是朱翊钧为这即将爆炸的锅炉,打开的第一个减压阀。
国朝极盛时,疆域东北抵日本海、外兴安岭;北达戈壁沙漠,西北至哈密;西南临孟加拉湾,并收复安南全境;在青藏高原上,也设立羁縻卫所。国土面积超过一千万平方公里。
到了万历元年时,这硕大的国土在东北收缩到辽河流域;北方全部撤在长城之后;西北新疆全无,明军退守嘉峪关;西南虽未全部折回到云南,但缅甸已经出了英主,乱事近在眼前。
号称“不割地、不和亲、不纳款”的大明,历代皇帝面对边疆地区的反叛,却束手无策。曾经占领、羁縻的国土大片沦丧。
国土的丢失,一方面是国力衰弱,力有不逮。更重要的是,历代君主中没出来一个汉武帝,反倒是一帮守户之犬儒。
仁宗之后,不管国力如何,历代帝王少有扩土之心。有一个两个有点志气的,或眼高手低,空留耻辱笑柄;或刚有振作之意便告崩殂。
等到朱翊钧接手,这原来超级大的国土,此时只剩下一半多些,比三国时魏国的国土面积没大多少。
而万历元年的帝国人口,黄册统计约为六千五百万。朱翊钧根本不相信这个数据,去年让锦衣卫在东西南北各选了一地,做了抽样调查——南方此际在黄册之外的能有在册的一半,北方在黄册之外的也超过至少三分之一。
按这个比例粗略的估计一下,目前全国人口数应该在一亿二千万左右。以成祖时不到三分之二的国土面积,养活超出成祖时期接近一倍的人口——朱翊钧用脚指头思考,也能判断出民间蓄奴成风和人口价格低廉的原因。
明代中后期,勋贵、缙绅、商人、豪强加大了对土地的掠夺,他们一方面偷税漏税,一方面将赋税、劳役的负担转嫁到普通百姓身上。
而小农经济的脆弱特点在此时暴露的最为突出,稍微过头一点的自然灾害,或者家庭变故,就能立即把一个小自耕农之家撕成碎片,堕入佃仆的厄运。
嘉靖初年,大明律明禁止的蓄奴之令在经济规律的冲击下,已经名存实亡,此际的明人《家训》或笔记中,大量出现关于使用奴仆的内容。
到了万历时期,苏州府嘉定县的县志中已经出现了“大家童仆,多至万指”的记载。说明此时大户家蓄养奴仆已经超过了数千人。
到了明末清初,在各地农民起义的影响之下,奴仆跟着大规模“奴变”,南北各地动辄上万奴仆暴动。徐霞客的家族包括其长子徐屺在内二十余人都死在“奴变”之中,侧面反映出此时的人口压力到了何等地步。
朱翊钧将锦衣卫调查的大户之家蓄奴的数据一摆,再分析一下自耕农大规模破产的原因,张居正、吕调阳都为之默然。
吕调阳家中奴仆没张居正家多,但也过了百数。此前他从未把奴仆价格和人口土地矛盾联系起来思考,今日被皇帝一语道破,深感悚惧。
朱翊钧道:“人生而为人,没有自甘贱籍的。若非为了活命糊口,谁家能典儿卖女?再说这些人口莫非不是朕之赤子?东北之开发,毋庸朝廷费心、费力动员百姓移民,朕有一策,或可缓解东北地多人少之弊。”
张居正听了,心里又出现了皇帝用天马行空的想法,解决自己束手无策可题时候的那种感觉。这种感觉很奇妙,就像窗户纸一下子换成了玻璃窗,满屋子立即透亮。
果然听皇帝说道:“朕决意将北山、黑龙江、泰宁三省,设为‘升籍之地’,所有贱籍乐户,只要来此三省定居三年,后代即可脱去贱籍;定居十年以上,全家脱籍!”
张居正、吕调阳当时听了,都叫一声“妙!”。张居正躬身奏道:“皇上体察民隐至于精细入微,宽以待民而政教修明,此真为忧恤黎元,利于兆民之法也!”
吕调阳也心悦诚服的称颂。又补充皇帝这脱籍引民之法道:“朝廷一方面要将皇上之德泽布于四海,另一方面要重申禁奴之令!太祖曾定蓄奴之规:‘三品以上不过八人,庶民蓄奴者,杖一百。’该把这条祖制好好申明一下了!”
张居正皱眉道:“如此是否过苛?”
吕调阳听了道:“不然。豪族之家需要排场的,可雇佣帮闲帮佣。朝廷要做的,是把奴仆依附于豪族的人身关系解除——此事,臣建议皇上下旨,年底前各法司要传达到,再有蓄奴超过太祖定制的,按《大明律》判罚。”
张居正听了,双目看向吕调阳,好像重新认识他一般。吕调阳见了笑道:“元辅以为某是一个无担当之辈?”张居正连道不敢。
朱翊钧见吕调阳也起了斗志,心中甚是欣慰。又补充道:“除了吸纳贱籍乐户到东北,此后各地凡有灾异,出现流民的,朝廷要引导流民到东北垦荒。今年年底前,要把这项政策也宣贯下去。”
张居正听了苦笑道:“皇上,此际淮、扬泛滥区,流民遍地都是,个个身无长物,只剩下一张嘴。要把他们一路上喂饱了,送到辽东,再给种子、耕牛、农具,花费可不小。”
朱翊钧听了道:“老先生说的是。但朝廷不能如地方官府般只算小账,要算大账。北直隶、陕西旱灾,各地官府组织流民返乡,所费几何?”
“朕估摸着比去东北少点有限;淮扬之灾民,去东北远,但离北直隶近啊——可用换填之法,以北直隶填东北,再以淮扬填北直隶。”
张居正嘴上答应了,但想想其中巨大的工作量以及花费,不免皱起眉头。朱翊钧笑道:“老先生,会挣钱,还要会花钱。银子这东西,不花出去,就是死物,放在仓里,能下崽儿不成?”一句话说的两位阁臣哭笑不得。
朱翊钧顿一顿道:“不管是谁,到了升籍之地,朝廷都要给种子、农具。要明发朕的旨意:朝廷设立圈地所,若有超过三十人之族迁去的,准其选一人在圈地所步行圈地一天;若有超过五十口之家迁去的,准许骑马圈地两个时辰;超过百人之族,举家迁去的,准其族长跑马一天,圈的地都是他家的!”
张居正、吕调阳闻之愕然,转念就想明白了,以现在三省之广袤,这般圈上十年八年,都未必能把地圈满。张居正笑道:“皇上,若这般处置,臣恐怕去的不是流民,都是豪族之家的分支了!”
吕调阳也称是道:“现在南北小豪族家,其地犬牙交错,有些飞地分隔在本家十里八里之外都算近的。他们做梦都想有一块整地,团聚族人,祭祀祖先也方便,皇上这圈地之法,正中他们下怀,吸引力不小。”
朱翊钧拍案道:“朕还没说完呢,凡进入升籍之地的,享受五免十减半的税赋‘待遇,头五年赋税一钱不收他的;第六年到第十五年,以北直隶为标准,减半收。”
又道:“十五年正好是一辈人,不管豪族还是流民,到了三省,起了村落,繁衍生息两辈儿,最后都要给朕变成东北银!”
朱翊钧说完这些,最后总结道:“老先生、吕先生,朝廷虽然花了几百万两,但几十年后,在东北有了几百万汉人——这地,谁还拿得走?这块无边肥土,能养多少中国人?以朕看,三十年、五十年,你再去这三省乡下走十里地,都未必能见到一户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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