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的天冷,远比莲州冷得多。 九珠缩在火盆旁,怀里抱着个手炉正美滋滋的靠在季夫人身边吃糖。 许是心情好了,连那平日里不爱用的紫苏梅饼吃在嘴里也是甜的,吃多少都不见得腻味。 “夫人您瞧这块料子怎么样,新到的银色浮光锦的段子,做成外头的大袖不知道多衬您呢。” 晋阳最大的布庄二楼,季夫人带着九珠在单设的雅间里挑选她上元灯会要穿的袍子。 莲州的天比不得晋阳,九珠和丹朱原先的那些个衣裳料子都太单薄了些。 哪里是能在晋阳过冬的样子。 虽写了信回去,叶氏又托人置了些皮子送来,可到底远了些。 顾绮一来一回也要耽搁不少功夫。 九珠和丹朱可等不得。 尤其是丹朱前些个早上吹了丝凉风,夜里人就发起热来。 可把季夫人给吓坏了。 无论是季瑛还是季瑢自小身子骨就健壮。 她原先也只是在叶氏的口中听说过丹朱的病。 只以为是妹妹大惊小怪,可没想到这个外甥女一发起病来就这样吓人。 寻了大夫来看,吃了许多药,每日光是吃药就多过吃饭。 真是叫人心力交瘁。 所以她一腾出手来,便要先替九珠和丹朱置几身合适的新衣裳。 也不能老穿她原先那些旧的。 花儿似的小姑娘不适合那样老气的打扮。 许是九珠一直念叨,又许是丹朱院子里的那些个药气。 季夫人这回没有像往常一样叫人拿着布到季府来,反倒是罕见的带来九珠出门。 “出门逛逛也好,省得叫那雁过拔毛的瞧见了,又刮下我一层皮去。” 九珠知道,姨母说的不是别人,正是她那继儿媳陈氏。 那位也真真是个脸皮厚的。 每次到了季夫人的屋子里从未空着手出来过。 季夫人哪里是她的对手。 也指望不了丹朱、九珠两个未出阁的小丫头帮她。 常常稀里糊涂的就叫那陈氏占了便宜去。 后来在陈氏来请安时干脆就装聋作哑不叫她进院子里来了。 这块浮光锦的料子虽漂亮可颜色却有些暗淡了。 季夫人不喜欢小姑娘穿得太素。 “也不是给我挑,怎么尽是些素的,把你们鲜亮些的料子都拿来挑挑,什么粉的、红的、都拿来瞧瞧。” 季夫人这么说了,那伙计却不能真照她说的去拿。 这些个夫人根本说不清自己喜欢什么色儿。 “不一定非要那红的、粉的。我瞧您是替令爱挑的吧,这紫的、蓝的更衬人呢。” “你说的都太老气了些,我叫你拿什么你便拿就是了,做什么多事。” 她打定主意要替九珠挑一身鲜亮衣裳,岂能容这布庄的伙计打岔。 再说了,她最爱看小姑娘穿红的粉的了。 而九珠并不在意自己穿什么颜色,使什么料子。 她只是觉得能出门一趟真快活得不行。 若不是季夫人不许,她真想去季家旁边的城隍庙瞧瞧的。 她都听顾绮和松衣说了。 那里的城隍老爷许愿最是灵验。 等逮着机会了,她也要去试一试。 而这机会就在不远的上元节。 季夫人早已经允诺了,等到灯会那日便让九珠和丹朱去逛逛灯会,也跟着晋阳城的百姓热闹热闹。 那伙计听了只得无奈的取来银红、梅粉、石榴红一类的料子,只是他仍不死心的悄悄往里塞了两匹栀黄、浅云的雨丝锦。 “季夫人您再瞧这几匹,都是玉京时兴的纹样。” “落花流水、团花、蝴蝶……小姑娘家哪年都是这样的款式,难不成还学我这样的老人家用些方胜、龟背的纹样不成?” 季夫人挑剔的看了看,随手指了梅红和石榴红,然后瞧那栀黄的色也算鲜亮正合适九珠。 瞧丹朱那身子骨,出门的时候只怕不多。也不必多做,便只挑了银红、朱红的给她。 可后来想想这些颜色实在是与她不般配,便还是挑了两匹月白、青莲的颜色给她压一压。 她心里是有些新鲜的。 季夫人不常出门,穿什么都无所谓的。 <
> 至于丈夫和儿子,那便是她挑什么穿什么。 不会说什么嫌弃的话,可也不会因为穿了好看的颜色和料子而高兴。 至于那个不听话的长女。 从来都是有主意的很,专和她对着干。 她挑的色一律不上身。 调好之后,季夫人便叫九珠来瞧。 “瞧瞧,九娘欢喜那一个?” 九珠认真的看了看,心思却不再这上面,“挺好看,我都喜欢。” 可灯会那日大约穿红的多些。 九珠可不想混在一群红衣里面,她随手指向了那日后决定了她命运的浅云。 “姨母拿这块给我做个斗篷是外衬吧,我还没有过斗篷呢。” 这倒是实话了,莲州哪里用得着斗篷。 季夫人也觉得,既然衣裳着了红,那外头的斗篷清亮些倒也不错。 便叫伙计把这匹也一并包起来。 待调完了料子,季夫人原还想着去趟银楼瞧瞧时兴的珠钗样式,等年节前把旧的拿来重新炸一炸。 可眼看着天色不早了,她也就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 见九珠那紫苏梅饼吃得好,索性路过干果铺子时又包了一些回去。 回去的时候,许多地方的屋檐下已经挂起了灯笼。 一水儿的红,全是陌生的样式。 晋阳的普通灯笼大都是圆灯。 有那闲心的人家才会在外头绘一绘蝙蝠、如意这些吉祥的图案。 和莲州大不一样。 直到这个时候,九珠才第一次有了要在外面过年的实感。 也许,以后很多年她都只能在晋阳看着这些陌生的灯笼了,可能总有一天会习惯的。 冷不防的,季夫人开口了。 “晋阳的灯笼还是这样土气,比不得莲州的秀气可人。” 原来姨母也还没习惯吗? 季夫人没注意到九珠的表情,继续自顾自的说着。 “可等到元宵灯会那日的灯笼可就热闹多了,花样又多又好玩儿。”季夫人似乎回忆到了什么,“不过我也好多年没有逛过灯会了,也不知道还是不是我想的那样。” 原来,您也好多年没有见过了呀。 九珠心想,难道姨母从来不出门吗? 她想得没错,季夫人的确是不爱出门的。 毕竟,她没有可以出门的理由。 这里是晋阳,不是莲州。 没有她的朋友,也没有她的亲人。 即便出门也只是在城中潦草的逛上一圈。 天长日久,季夫人便不爱出门了。 有时候坐在院子里听听外头的声响反倒有意思得多。 九珠没能从季夫人的语气中听到她的遗憾。 和季夫人不同,此时九珠的心还那么鲜活,完全感受不到季夫人的遗憾和寂寞。 回到季府,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和往常一样,季老爷依然没有归家。 陈氏倒是罕见的没有出门,隔着高高的院墙,她那独特而又快活的笑声也能轻易的翻越过来。 季夫人叫针线上的人赶紧把料子裁好做成衣裳,九珠也急着去看阿姐。 完全没人注意到季瑛已经回来了。 就像习惯季老爷不在一样,大家也习惯了他的缺席。 九珠兴冲冲的回屋子里去,路上却猝不及防的撞到了人。 “唉哟。” 她险些被撞个仰倒,还好那人眼疾手快拉住了她。 “我的鼻子……” 等九珠揉了揉发红的鼻子,看清那人是谁的时候,吓得她赶紧像握了块烧红的热碳似的将那人的手甩开。 “你怎么在这儿?” 季瑛觉得怪好笑的。 “我不该在这儿吗?倒是你又莽莽撞撞的不知道看路,你一直是这样子的吗?” “我又没有觉得奇怪,谁说我没看路了。明明是你突然挡在这里,才撞到了我。” 九珠遇到他反而伶牙俐齿起来了,今日竟还倒打一耙。 季瑛早已见怪不怪了。 他似笑非笑的看着九珠,“我不喜欢你这样。” 九珠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见他真是在和自己说。 她哪样了? <
> 怎么就扯到喜不喜欢了。 见她还是那副呆呆愣愣的样子,季瑛心里不知为何觉得有趣。 “我不喜欢你和我说话的态度。” 季瑛看着九珠再次强调了这一点,“你对我应当更加敬重,对,你要敬重我才是。” 九珠真是莫名其妙,“难道你要我像对待祖母一样对待你吗?” “你不要打岔,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季瑛看上去有些憔悴,就连九珠也能从他的脸上看到疲惫。 可他今日真的莫名其妙。 “行吧,大不了我像姨母对姨父一样对待你好了,这样你满意了吧。” 九珠很不满意。 尤其是到了晋阳以后,她对晋阳很不满意。 虽然姨母告诉她,等日后成了婚自己想出门随时可以出。 可真到了那时候,九珠不觉得自己会有那样自由。 这样一个小小的院子却要关住自己的后半生,九珠不快活了。 她连语气也有些赌气,她知道这不是季瑛想要的答案。 其实,她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下一秒,一股力量迫使她抬起头直视对方。 那琥珀色的瞳孔显得脆弱而可怜。 “你只需要听话就好。” “和他们不一样,你只听我一个人的话。” 月色渐深,九珠不明所以的点头,心里却不这么想。 然后,叹息声从头顶传来,却不知道是在惋惜什么。 很快,上元节的灯会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