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孙凉听懂了。对于乞丐的问题,却没有回答。孙凉对理解他人感受这种事情不擅长也不喜欢,更不习惯。他的儿子做的对与错?关我何事?儿子有儿子的理由,但是违背了伦理纲常,古人定下的规矩自己不懂也不想懂。儿子错了吗?如果说他错,那他爹又有多少对的?事情都已发生、无法挽回,讨论这些还有何用?他爹能再活过来?还是儿子能不再恨老子?很多人都喜欢在事情发生后讨论他人的所作所为是对是错,但是往往忽略了,眼睛是长在每个人前面的,很难看到后面,也就很难看清自己,更别说了解他人、再认识自己了。
雨下的并不大,可是雨水一滴滴落在屋顶瓦片、落在房子木板、落在街道砖石上,却好似一根根针一般不断深深扎入孙凉心中那一直被忽略被无视的一小块柔软,每一下都扎得心跟着收紧,似是被刀丝狠狠捆紧却又不用力勒进肉里一般,不是为了要命,只是想要蹂躏、折磨,使其肉做的心痛苦不堪。
乞丐讲述的声音低沉、嘶哑,似是喉咙被火烧过一般,听着有一种手锯在石头上拉扯的感觉,叫人好不难受。可是孙凉不在乎,声音如何并不会影响他是否要听下去。对于故事内容、讲述声音的期待,其实还比不上他被陌生人叫住的惊喜。只是暂时他还分辨不出,这乞丐是否认得他。如果认得他,那乞丐又是何人?见孙凉没有说出答案,乞丐发出一声嘲笑道:“确实,这个儿子做的对错与否,与你我又有何干?大哥,我只是想有个人可以听到这故事,可又不知该讲与谁听,便只得叫你了。请你不要多想。”说罢,乞丐咳起来,喉咙里被吞吐的气刮蹭有拉扯破烂风箱的意思。这乞丐也是,明明说话这个平常人都有的能力,在他身上已经如此艰难了,还非要说这一会儿作甚?不说出来不好吗?不说出来,乞丐的喉咙就不会难受,孙凉的心底也不能有波澜。
屋檐下躲雨的二人又沉默相对,故事讲完乞丐就没有许多话了,让孙凉很是诧异?真的如此简单?只是为了讲故事而讲?他不信。不然也不会蹲在这里了。乞丐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蹭得锃亮的羊皮牛角嘴酒袋,看样式应是契丹人或夏人的风格。凑在耳边晃了晃,听听袋中还有多少酒,好似只有半袋的样子,便拔下木塞插进嘴里,咕咚咕咚地大口喝着里面的液体。孙凉吸吸鼻子,应是水酒,还是很劣质的很便宜的那种水酒,一闻酒味就很大。乞丐说话都这么费劲,还喝劲儿这么大的酒,看来这身子他是真不想要了。
“哈!痛快!好久没喝得如此痛快了!”乞丐一抹嘴,仰头叫道。他浑浊的双眼对着阴沉的天空,不知能看到些什么,但一定与常人看到的不同。把酒袋递给孙凉,说道:“大哥,喝酒!”
对递过来的酒袋孙凉一把接过,他确实心里不舒服,那不舒服如何宣泄呢?对于男人来说,喝酒就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更何况此时有酒在面前呢?孙凉仰面把酒倒入口中,不断耸动喉咙让劣酒更快滋润到肚腹之中。本来袋中酒剩的就不多,喝光也是很快的事。喝的出来,这酒是最便宜的烧刀子,而且还至少掺了一半水,烧灼感也就没那么强烈,不知是酒保故意这样对外售卖,还是乞丐无钱续酒自己兑的水。可是奇就奇在,这酒袋好似是什么老物件,牛角嘴亮得好似玉石、袋身光滑得似被刷了油,喝酒反倒被袋子影响得变了些味道,好似有加了盐在酒中。倒着酒袋晃了晃确实空了,孙凉便又递还乞丐,谁知乞丐接过酒袋却道:“大哥,这下你欠我一袋酒了。”
莫名其妙又哭笑不得。喝他几劣口酒就变成欠一袋酒了,这乞丐怕不是每日靠这个蹭酒喝得吧?孙凉面无表情看向乞丐,掏出碎银道:“给你,这就当做酒钱,当然多的就是刚才的故事酬劳。”
“不不,大哥,我不是这个意思。酒这东西我是离不开,可也会去熟识的酒铺打酒,大哥你给我的我拿着也没用。我只是沦落至此才成了乞丐。”乞丐解释道:“但是大哥,我是想你帮我做件事。”
孙凉心想:看来是在这儿等我呢,听他说便是。
“大哥,我想你帮我杀个人。”乞丐道。
“杀人?兄弟你看我像是会杀人的样子吗?”孙凉语气平静地问道。难不成被乞丐看出什么了?且听他继续说便是,试探下他都知道什么。
“大哥,你会不会杀人我不清楚,但是我可以闻出来,你身上有血腥味。还有一股我熟悉的味道。”乞丐的声音恢复了讲故事时的平静。早就听说一个人失去一项感知就会加强其他能力,比如聋哑之人的味觉嗅觉触觉就会比常人要强。这乞丐眼睛浑浊,反倒鼻子灵得狠。
听乞丐如此说,孙凉只得道:“你说说看想要谁死。”
乞丐见孙凉没有解释什么,说道:“大哥,我不敢说想谁死,只是想和你说出这人的名字。他本名江平,现改名工平,是本州退任通判江过愚之子,现在京师礼部侍郎府中做虞侯!刚刚你见过的人便是!”
还是说出来了。孙凉虽然有预见到会是这种情况, 可他还是不解一个乞丐为何要杀江通判的儿子?哪怕江通判为官清廉受人爱戴,也不该是由乞丐站出来要杀江平才是。孙凉没有再应答,以无声相对。乞丐知道自己说出名字,还是解释一番的好,不然很难说服孙凉帮忙,便道:“大哥,我本就是楚州人,从小跟随师父学艺相依为命,前几年因种种原因离开楚州南下,在他处遭逢变故后便在三年前又回到了楚州,可回来之后发现,师父他已不再人世。城中百姓和我说,师父是被知州府上的仆人打死的,好像是要请他去楚州知府家中表演、但师父却没接受,管家一气之下便要仆人上前对师父施以拳脚,花甲之年的老人怎能承受得住许多人的攻击,于是撒手人寰。本我师父他老人家在楚州有些名气,江湖上称之为“掌间飞燕”尚老头,只因师父身有旧伤,又立下誓言不出手对付平头百姓,才致如此。见不到师父的遗体我自是要找寻一番,有人和我说该去找刚退任的江通判,好像当时师父的遗体是江通判安置的,去问问一定能有消息。
找到楚州城外江通判家中,听闻我是尚老头的徒弟,他自带我找到一处义庄,说是我师父遗体就在这里。因为不知尚老头有无亲人在世,也就没着急下葬。见遭逢变故的我身体又不太好的样子,就又给了我两贯铜钱好安排师父入土为安,早往极乐。对于师父的遭遇,江通判也安慰我说要尽可能避免和知州府上的人发生冲突,不然师父一死、我在楚州无亲无故,更不知该做些什么,报仇的心暂时放下便是。对于家中一贫如洗的江通判,我也不敢奢求他帮助我许多,能拿出两贯钱已实属不易,而我回来后也没什么挣钱营生,也就说不上报答江通判了。可他拿钱帮我师父下葬这一恩情我是一直记在心里的。所以今日斗胆,请大哥务必答应杀掉江平,以慰江通判在天之灵。”
“可是照你这样说,你记江通判恩情是对的,但知州府上的管家呢?是他教唆身边人夺走了你师父性命。”这乞丐也是有意思,不说要孙凉杀管家,却要杀刚完成任务的雇主,有趣。
“大哥,知州府上的人虽然出来走动少,可终究是要出门的。既然出门我就会找寻时机再扑杀他这个狗仗人势的管家。而江平如今是跟在礼部侍郎身边的,我我也不好下手,便只能求大哥帮助了。”乞丐有点无奈,但说的也是能理解的做法。求生是人的本能,乞丐为师父报仇、为有恩于他的人报仇,这套说辞孙凉是可以接受的。
“大哥,一壶劣酒对你来说不算什么,可我还是希望您能出手,这样我也可以结束的快些。”虽然乞丐的理由直接就说出来了,并且以水酒拉进了更多距离,但孙凉不反感,不反感,乞丐就再追一句道:“大哥,只要你杀了江平,我这条命你随意处置,做牛做马也好,杀人放火也罢,只供你一人驱使!”
“嗯,我知道了。”孙凉语气平缓,继续说:“人,我替你处理,但是你的命要给我留着。”
话还没说完,乞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首道:“多谢大哥!多谢大哥!”乞丐的额头、衣裤顿时被雨水浸透,每一下磕头的动作反而让他觉得一事无成的生活重新升起了太阳。
当日傍晚,工虞侯被传舍守门将士发现死在了自己房中。他咽喉处一道刀痕,鲜红的血液还在滋滋地往外喷,流到地上有围了江平一大圈。跪伏在床边低头的江平,面前的床沿上摆着一根毫无血色的粗糙拇指,这样诡异的场景好像是在“拜”什么邪教一般,旁人不知这拇指哪里来的,更不知它对江平来说有何种重要意义。
但意气风发的工虞侯、“衣锦还乡”的江平就死在了楚州传舍中,他的死震惊了礼部侍郎和他儿子,更是震住了楚州府衙上下。太过诡异了,传舍就在楚州府衙旁,附近兵士众多、把守森严,可工虞侯是从东京来的,就这样突如其来的死了?!楚州知府刚来赴任还没两年,只听说过江通判,更别说见过江平了,所以他也不了解这对父子之间的恩怨,反倒推测是不是有人杀掉一个虞侯,借着敲打礼部侍郎一行,或是敲打楚州府衙,起到投石问路、敲山震虎的作用。结果楚州知府把工虞侯的死遮掩下来,毕竟有人死在传舍中传出去了,一点线索没有,抓不住凶手只会让府衙脸面丢尽。
江平的死便不了了之了。可笑可笑,抛弃父姓、决心在京师中攀附权贵闯荡一番的工虞侯,便这样死在了家乡。他衣锦,但没有还乡。
而江通判呢。虽然这两年几乎一直卧病在床,可平日里还是有相交甚好的府衙老伙计、住在他家附近的百姓隔三差五来看看他,给他家简单收拾收拾,给他擦擦身子、做做饭,多少照顾一些日常,不然照江过愚的身体,估计走的就更早了。这不,第二天不到辰时他的尸体便被人发现,报到楚州府衙:退任通判江过愚,被人杀死在家中!全州府上下悲愤万分,都在江通判家中、楚州城内外四处寻找凶手的踪迹。然而,却是一无所获。
唯一知道凶手情况的,是个乞丐。他听传舍中传出江平被杀的信息,仰头痛苦。但是他不敢说出报答江通判的话语,因为他怕吧江过愚、江平父子的伦理丑事传出去,污了江通判一世好名,便只得自己咽在肚中。然后在江通判、江平父子死去的当天夜里,一处小酒馆外,乞丐又碰到了孙凉。
乞丐闻了闻味道,拍了拍孙凉的肩膀。孙凉没有说话,只是拍了拍他的手以示回应。二人无声碰酒,还是那兑了水的烧刀子,一饮而尽。连干了三碗,乞丐有了些许醉意,他又要了一碟罗汉豆,想要下酒,可是想想也不好,自己还有要事去办,便把罗汉豆给了孙凉自己就要离去。可孙凉一把拉住他,问道:“你可是要去找知府家中的管家?”
乞丐不语,看来被孙凉猜到了。
孙凉问道:“你可有把握?”
乞丐又是不语。
孙凉再问:“要我替你出手吗?”
乞丐依旧沉默。
他已经被孙凉看透了。
孙凉已知乞丐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