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文学

第 11 章

深夜,一家棺材店。 没有名字,大门全黑,只在两边挂了两盏灯笼。 裴诃站在门前,才要敲门,便被人迎了进去。 “您还真来了!”春渡欣喜若狂,眼神不离她。 “来得有点晚,你等很久了吗?”此时是子夜时分,万家灯火俱灭。 裴诃问,“包打听呢?” “楼上!我去把他喊下来,您腿有伤,就别爬楼梯了,”春渡飞似的跑开。 “等等我们既然曾经很熟络,你以前都怎么叫我的?”裴诃忍不住又问,觉得这小孩儿在她面前好拘谨。 “您真想听吗?” 这什么话,裴诃一扬眉,“说。” 便是听到对面漂亮得跟猫儿似的人道,“姐姐。” 猝不及防,脸色通红,裴诃磕磕绊绊地道,“我、我以前让你叫我姐姐?” 她最怕别人这样称呼她了,觉得好羞耻好不知所措,还是那样一个水灵灵的少年,受不起。 春渡点头,“我每次这样喊,您都是这个反应,所以很少称呼您。” “不能换个叫法吗?” “有是有,但您不是不想恢复记忆吗,我去找老板了!您等等!” 一溜烟儿不见了。 裴诃发自内心感激他的识趣。 夜里无声无息,城中大多数人都睡去,静得出奇,因而能清楚听到楼上的吵闹声。 扑通一声!好像有人摔到地上,“臭小子你干什么!不是让你看店,别来吵我吗?” 啪一声!好像是水声,“拿水泼我?好啊,我就眯一小会,你要造反是不是!想我被小大夫托孤,照顾你这哑巴孤儿三年,包你吃住,还给你发薪水,就这样对我!” 耳朵竖起,接着是窃窃私语。 听不清楚,但应该是春渡在说话,裴诃若有所思,那小大夫说的是她?春渡之前是哑巴啊。 怪不得初见那会儿他会说,如今会开口说话了。 怎么有那么多她不知道的事 裴诃找了张凳子,整理乱麻麻的思绪,一抬头,见到一个中年男人摔下楼梯。 浑身湿透,跑到她面前时溅来一身水。 来人正是包打听,借着店里渺茫灯火,凝视对面镇定自若的裴诃,哇呀一声哭了出来。 “小大夫!你怎么会来这里?谢、谢恒他也在啊!你快离开!” 才刚见面,便是这样一句话。裴诃哭笑不得,“你还好吗?” 春渡懂事的去添灯火,店里明亮许多,看到包打听衣衫褴褛,身上全是伤痕。 “不好,你看谢恒那疯子对我做的好事。小大夫,你可千万别和他和好。” 春渡搬了个凳子坐在裴诃旁边,心想老板下楼前特地撕烂自己的衣裳,原来是为了这出。 可裴诃没有记忆,做不到去心疼友人,只能点头道,“他是比较粗鲁,不过我真的和他曾经认识吗?” “是的等会儿,你见到他了?”包打听愣住。 “嗯,”裴诃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心里闷闷的,没想到她还真是和谢恒那混蛋有关系啊? “我和他曾经是” “夫妻,”包打听便道。 裴诃的心彻底沉下去,同时很想辱骂李水徵,想说对方真是乌鸦嘴,居然说中了她和谢恒的关系。 他为何会不记得我了?或者说,他们为何会同时失忆?裴诃心里一团乱,许多疑问想说出来,不过思来想去,还是先把那人丢到一旁,正色直言道,“我来这里,是想问你知不知道有一种蛊,会让人起死回生。” 包打听一愣,“发生什么事了?” 便见裴诃拉起袖子,伸出手腕——包打听不会医术,春渡便上去把脉。 “脉象虚浮,几乎没有,和死人无异” 最后几个字说得很轻。 他扑到柜台,拿起个布兜,“姐姐,我这就去医馆为您抓药” 便是摔门而出,门口一盏灯笼吹灭,裴诃怔住,“这小孩儿一直都这般行事?” 包打听其实也不太冷静,故人重逢,怎么又会得知对方性命攸关?但见裴诃很不习惯,便生生忍下,轻声问,“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我也想问你。我什么都记不得了,醒来后发现自己虽能走能吃,但脉象却和死人一

样。包打听,你先回答我,你在江湖上待多久了?” “十三年,”他正襟危坐。 “会有一种药、或者一种蛊,能吊着人的性命吗?” “我从未听说过,我只知道有一种药,服用后可让人进入假死状态。” 于是裴诃的心里挂上一个秤砣。 包打听道,“你嫁给谢恒后,在谢家过得很不开心,想要和离,但那谢恒怎么都不肯,把你锁在家里。于是你让我准备一口棺材,说你会吃下一种假死的药,彻底离开他。” “我答应了,甚至准备好你的骨灰,把你接出谢家,将你送回你的家乡平岭。本以为你会重新开始生活,也没再来打扰你。可原来,你是发生意外了吗?” 原来平岭是她的家乡。 裴诃问,“你怎么不去探望我?” “这个”包打听僵住。 “你不会是干了些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吧,”裴诃目光一扫,看向包打听身上的伤痕,“我不介意多添几道。” “小大夫你怎么能和那谢恒一样粗暴” “别废话。” “我我喜欢赌钱,一不小心输了几盘,欠了些银子” 裴诃眯起眼来。 “那赌坊又是谢家所有的谢致就找到我,说可以一笔勾销,但我不能再去平岭找你。” 谢致——又一次从旁人嘴里听到这个名字,裴诃问,“谢家到底是做什么买卖的?” “一个历经百年的大家族,家里有几人都入朝为官,位至太仆,私底下经营赌坊,炼制秘药。” “谢致他是怎样的人?” “现任家主,性格和谢恒差不多,都挺蛮不讲理又高高在上的。哦,他这人非常不喜欢别人碰他,碰一下就要对方命的那种厌恶。” 什么破毛病,裴诃没放在心上,只问,“那假死的药会让我失忆?” “嗯。” “可谢恒为何也同样失忆了。” “那是因为” 刚要说出来,又被裴诃伸手阻拦,“算了,不想知道他的事,总之是我婚后生活得很不愉快,假死出逃对吧?” 包打听点头。 “什么破事”裴诃嘀咕。 “我也觉得,当时就劝小大夫你别嫁给他。” 她是小地方的平凡姑娘,虽有一身彪悍的医术,但谢恒是高门弟子,长久生活必出矛盾。 裴诃问,“我要嫁人那会你没拦着?” “你太爱他。” 这话里其中一个字,让裴诃今夜第二次脸色涨红,“别胡说。” “我没呀,那谢恒虽是个痴情种,但脾气太差,又不会哄人,你们二人背景相差太大,他家又有那么多人,你自由自在惯了,肯定不习惯。” “别再说他,”裴诃听不得这些话,在她看来根本和谢恒就是陌生人,“小大夫”是她的前尘,“裴诃”才是她的今生。 “言归正传,你帮我查查有没有这种能起死回生的蛊。” 包打听点头,可转念一想,不对啊,裴诃如今这脉象,那蛊若真的存在,解了蛊后她不就活不了了? 可这时门被打开,仅存的那盏灯笼灭去——裴诃走出去了。 茫茫然空落落一片。 包打听喃喃,“劝你别碰情爱,偏偏不听,现在倒好折腾成这样。” 他虽做过错事,但到底是故人的朋友,这个忙自是会尽全力。 出了棺材店,裴诃四处晃荡,途径一家大门半开的药材铺,见里面灯光大明,有个少年在做偷鸡摸狗的事。 春渡,当真要为她找药啊 裴诃想进去,可刚要敲门,记起她身上这病来。 那蛊若真存在,她必然要将它解了,届时将再无生机。春渡便不会再见到她。 他会难过吗? 裴诃一垂眼,自己反倒难过起来。 其实当看到这少年的第一眼,她就觉得对方很合眼缘——她喜欢这种长得好、性子又乖的人。 本来庆幸自己不知前尘,想着顺从心中的声音,解决完谢恒后找了个地方,睡个再不会醒来的觉。 不会和人有瓜葛,也不会被人记得。 可短短几日,她认识了裴昭、春渡和包打听。 <

> 像是那些本该被遗忘的前尘,又追了上来,将她缠住,迫令她旧事重温。 这实在不是裴诃所希望的。 长夜街头,她站在药材铺门口想心思。春渡回头,看到了月光中陈匪照那张渺茫的脸。 以前是圆的,会抱怨脸上挂肉,说是要尖尖的才好看,皮骨贴合,再配上一双清水眼,好看极了。 她还怕晒太阳,每次出诊都裹得严实,巴不得那些病人能让她夜间到访。 时隔多年,陈匪照如今是白得跟一块玉似的,脸也尖了,可一双眼里却似是有着千万重山水,和春渡对视,像是把他装进去了,又好像没有。 他失去陈匪照了吗? 春渡心里一阵慌,想说他是她许多年前在路边捡到的一个小乞丐。没人待他好,只有她尊重他,把他放在心里。 可如今她已成“裴诃”,说不想再记起往事,他该怎么办? 药材店里,裴诃看到春渡双眼一红,又掉珍珠。 “怎么又哭了呀?” “我没有!在找药呢”他急忙忙转过身,“我这两年也出诊过很多次,攒了好多经验,一定可以治好您。” “是我教你行医救人的吗?” “嗯。” “我们是怎么认识的,我以前叫什么名字?” “陈匪照。” 原来她叫这三个字。 鲜少有女子是这个名字,但却十分贴合她本人。 匪,据她说是我心匪石、不可转也的那个匪,但认识她的人都说是匪徒的那个匪。 因为陈大夫脾气不怎么好。 当初她是在街头,揪住春渡这乞丐的—— 做什么?春渡当年口不能言。 “小孩儿,我是个大夫,新做了一种药丸,正在找人试药,你尝尝?”陈匪照古灵精怪,故意恐吓他。 当时是夏季,临近傍晚,大漠的日照还是很强。陈匪照约莫也是被晒得烦了,要欺负这街边乞讨的人。 春渡一个人在街边长大,遇到不少恶人,当即张牙舞爪起来。 “不错,挺有精神,”陈匪照按住他,掰开他的嘴,塞进一颗药,“苦吗?” 当然苦,比黄连还难下咽!春渡故意干呕。 “你的窝在哪,”陈匪照却不理他,左顾右盼,“那堆草是你的床不?跟我回去吧,苦的话,我这药就得再调配,和我回去吃到我满意为止。” 不苦!于是春渡连忙摆手,又向她比划手语。可陈匪照看不懂呀,扯着他的衣领,“走了。” 接着还真带他回家,其实陈匪照住的也不怎么好,一个十几平方米的小屋,不过五脏六腑俱全,床是软软的,上面甚至还有帘子。 她虽说是找他试药,不过春渡可机灵了,吃了几日后,就发现身上的红疹子退去——之前还会流脓出水,痒的要命。 如今被陈匪照“挟持”回家,吃完药后完全痊愈,春渡便知道她的用心良苦,于一天夜里出门,偷来一只鸡,孝敬他的恩人。 但陈匪照却揪着他耳朵,要他去赔礼道歉,“做什么啊!快把你爱偷东西的臭毛病改掉!我看你浑身疹子,好心救你,但绝不想自己救的是个贼!” 还说要把他丢出去,不要他了。 春渡跪在地上给她道歉。 陈匪照更生气,“起来!我知道你长年在街上乞讨,过得很不容易,但老天爷是想让你先苦后甜,你遇到我这么个大善人,就代表着好运要来了!把以前的事忘掉,从今日开始我会教你医术,和我一起赚钱养家,再不是个乞丐了!” 春渡茫然,惊惧地后退,他不行!他榆木脑袋,字都不会写一个,怎么救人啊? “有你师傅我呀,哎呀我当年学医也是吃了好多好多苦,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天赋异禀的人啊,放心好了,我一定会教好你的。” 陈匪照甚至给他看她多年积攒的笔记,还有那些翻烂了的医。 “不过你不想学也没关系,因为当大夫真的很辛苦,你有什么感兴趣的事吗?我可以帮你交学费,送你去当学徒。” 陈匪照真就是个在世菩萨,春渡当时看着她,差点又要跪下。 他还是选择学医,不过真如陈匪照所说,学医很难,春渡又愚笨,平时没少打骂这哑巴徒弟。 不过谁能想到多年后,这徒弟不仅会开口说话了,还妄想去救他寻死的师傅呢。 裴诃也感慨自己和春渡竟然是师徒关系。不过数数手指,他们二人最多分开五年,因而往前

一步,握着他的肩膀,细看起来。 “怎么了?”她的乖徒儿又耳朵发红。 没有太多熟悉感,裴诃若无其事地挪开视线,“没事,好了,别偷别人东西了,回去吧。” “我不是偷,放了银子在柜台的”春渡不肯走。 “都丑时了,小孩子得早点睡觉,”她拎着他的衣领,吹灭火烛,关上药铺的门。 “我不是小孩子” “认识你那会你才七岁,在我心里你一直都很小。” “您想起来了?!” 裴诃抬眉,早看出这少年因为她失忆的事闷闷不乐,没想到随口一蒙,还真蒙对了。 “是啊,好了回去睡觉,这么晚我就不送你了。”裴诃推着他往街的另一边走,“别着急我的事,我自己能解决,好梦。” 春渡一步三回头,到底是走了。 不过他对着裴诃是笑,转过身后却垂下眼睑,他们不是在他七岁那年认识的。 故人造访,但又好像是初次见面。 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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