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品寿静观刘省三的面色,心中紧张起来。他并不知晁荃如给刘省三的这封信中所写内容与自己那封是否有区别,倘若驳了刘省三的意思,那他们夫妻二人所愿必定无法达成。他不免关切道:“刘巡长,是有何不妥吗?晁六少请我们前去旁听审讯,亦是我们心中所愿,还望刘巡长能成全。”
刘省三将目光从信纸落到孙老板夫妇二人脸上。想必晁荃如在信中已将孙乘喜确定遇害的消息告知了他们,从周夫人煞白惨淡的脸庞和通红的眼眶实是不难看出,来前必定已是悲愤痛哭过。孙老板的镇定也隐隐透着忍耐,说话连嘴唇都是抖的。
可越是如此,刘省三越不敢将他们放入审讯室中。当他们与黄平州面对面时,会是怎样的心情?看到对方矢口否认沉默冷淡的样子,他们又岂会甘心?他在之前的询问报告中看过,孙老板尚且可以自控,但周夫人情绪极易激动,甚至面对一具与儿子相似的遗体也会悲痛晕倒的程度。他对二人的忧心是十分合理的。
倘若审讯因二人过激的反应而造成混乱陷入僵局,那后果谁来承担?
晁荃如并非蠢材,他能想到的事,晁荃如必定也能想到,那么又是出于什么目的想出了这个法子?
刘省三面前现在摆好了两条路:要么无条件信服晁荃如的对策;要么打发了孙老板夫妇二人自己独自对抗黄平州、杨顺子、王巧婵。而这两者皆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刘省三左右为难了一阵,问孙品寿:“我是否可以知道晁荃如在与你们的信中写了什么?”这个问题多少有些冒犯了。孙品寿周淑英夫妇并非犯人,刘省三无权干涉他们的私事,现在如此盘问是将人提在怀疑之列,让人极为不舒服的。寻常人多半会扭头就走,甚至还要骂上几句难听的当做箴言。
可孙品寿急于求得结果,于是想也没想,就直接从怀里掏出一封已经拆开的信笺来双手递上。“我知道您有所顾忌,信在此处,您请自便。”
对方极力的配合让刘省三心中多少有些微的愧疚之意。他点过头,接过信来,恭敬拜读了。里面的内容真的让他大开眼界,瞬时理解了为何孙老板夫妇能如此义无反顾。
刘省三再次对晁荃如这个人高看了一眼。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此人最好心存善念,若为非作歹,那必是大患,他刘省三就算是同归于尽也定要除之而后快。
他定了定心神,整理了颜色,郑重地问两位老人:“你们确实已经想好了?”
二人似是就在等这句话,中肯地点了头。
刘省三平衡了心中顾虑,为保万无一失,他还是斟酌着退了一步。他说:“我可以允二位旁听,但只能先在门外,隔门旁听。倘若二位在听后觉得自己真的可以冷静面对,便敲门示意,我们再做打算。二位意下如何?”
这对于刘省三来说已是天大的妥协。
孙品寿和周淑英是知道的,因此他们对此心怀着感激,应下了这个要求。
越往审讯室靠近,这空气就仿佛越冷,好像连季节都与外面有所不同。周淑英不禁拢紧了身上的羊毛织花披肩。她与先生跟着刘省三身后走,一路听他对身侧手下事无巨细地交代安排,对这个五大三粗看起来扛得起鼎拾不起针的人有了全新的认识。不愧是当了一辈子警察的长警,经验老道丰富,将他们在外面简单的约定会引发的种种可能情况想得周全,一并交代得仔细,显得可靠非常。周淑英对这案子终会迎来好结果莫名增添了不少信心,原本的惴惴不安也平定了些许。
行至一个铁铸标记“贰”的门前,刘省三停下了脚步。孙品寿与周淑英便知,就是此处了。那个夺走他们最宝贝之人的真凶,就在里面。
孙品寿虽面无波澜,但心中已是汹涌澎湃。他的心脏上回跳动如此之快,还是儿子孙乘喜出生那日,他听见妻子在内室嘶嚎痛苦之时。二十年后的今天,他又重温了那种如潮水没顶般的窒息与惶恐。他攥着妻子的手不禁又紧了三分,妻子似是察觉到了他的不安,又或是能对这不安感同身受,用另一只手也敷了上来,合一抱紧了丈夫的手腕。
“二位请在此旁听,有人伴你们左右,若有不妥,可以随时知会。”刘省三低声嘱咐后便携着卷宗推门进去了。
铁门在面前再次紧闭,那上面狭长的小窗似乎就成了他们的整个世界。
刘省三走到桌边坐下,屋内只有他与黄平州两个人。对方对于他的出现如先前所料没起半点涟漪,眼神依旧聚焦在某个空间的某处,超脱淡然,毫无生气。
刘省三将卷宗翻得哗啦响。他觉得对付黄平州这种人完全不需要拐弯抹角,那都是白费力气,反正都是软硬不吃,倒不妨试试正面直取,反倒更有希望突破僵局。
他将搜集来的证据一件一件默默摆在桌前,整整齐齐,仿佛将两人用一条不可逾越的沟壑区分开来,归于两个世界。
“欺诈案,绑架案,杀人案,够齐全的。”
“晁荃如伤势并无大碍,再躺个几天便能出院了,如果你记挂他,那我先说明一下。”刘省三端坐在椅子上,像尊镇邪神像。
“被他看穿的滋味不好受吧?在他面前吐了个彻底,以防你不清楚情况,我在此解释于你,”刘省三一字一句道,“晁荃如虽不着警服不在常规编制,但他是督办公署正式签派的特别协助员,在他面前认罪的效力完全等同于在警察面前认罪。因此我劝你不要做无谓的挣扎,我们节约彼此的时间,早些了事。”
“听说他上回在这屋里跟你谈天说地来着,我的脾气可不似他那般平和,方才杨顺子的模样你应该也看到了。”
“你若不愿开口,我也不会多浪费一分精力在你身上,后面还有王巧婵等着呢。”
或许是被这句赤裸裸的威胁刺痛了骨头,黄平州眼睛聚集起了焦点,抬起,落在刘省三脸上。他倒没有表现出任何狠毒,反倒是语气轻松地说:“就是因为你们什么也问不出来,替自己的窝囊无能感到愤怒,才会去动用私刑,不是吗?”
刘省三嘴唇抿起一条线,一头是恼火,一头是喜悦。他对男人的挑衅玩味十足,血性的怒意自然有,可更多的是他对此人会这么快开口回应而感到意外惊喜,剩余那一丝的空隙则装的是男人反常举动而勾起的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