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那个亭子,挂起数个的灯笼让本该清冷的六角亭多了分温馨。 面色苍白的男人坐在石桌旁,一旁有个下属正在低声汇报。 看到温天悦慢步走来,那下属低声说了几句,便站起身,站在角落里。 温天悦压下复杂的心绪,随手拿起一杯热茶,说起新发现的线索。 “江陵的梨花酒的确有名,最有名的是长乐酒楼的梨花白,每月只卖十坛。其他家的梨花白都逊色不少。”衡阳王道。 隐在角落的下属说道:“从七虎寨找到的酒坛的确有长乐酒楼的标记。卑职最初只当他们劫的镖中有长乐酒楼的酒。可听温大人这么说,看来那木军师是特意想法子寻来长乐酒楼的梨花白。” 温天悦微微垂眸,“木军师与盗匪们一起生活,变相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监视之下。喜欢江陵的梨花白其实很容易暴露身份。” 那下属讶异:“温大人的意思是,这是陷阱?故意误导我们?” 温天悦摇头。 正摩挲杯壁的衡阳王淡淡道:“那是个狡猾的人,如果必然会暴露一些线索,他会选择暴露不那么重要的。” “正解,”温天悦下意识点头,“江陵那般大,大街小巷都在卖梨花白,是不是江陵人,喜欢的是不是梨花白并非重点。重点是,他能买到长乐酒楼的梨花白。一个月十坛,他却能隔三差五收到几坛。” 话都说到这了,那下属也明白过来。 “原来如此,木军师飞鸽传信的同时,也用长乐酒楼的梨花白传信。那长乐酒楼没准是孙相的据点……” “扑通”一声,下属单膝跪地,“卑职失言,还请王爷责罚。” 还没反应过来的温天悦:“……” 不是,你们衡阳王府都喜欢演戏吗?可你们的演技真的很差啊! 她轻咳几声,对难辨喜怒的衡阳王说,“王爷大可直说,下官也的确好奇孙相做了些什么。不必如此迂回,照顾下官的脸面。下官脸皮厚得很。” 话是这么说,可彼此都清楚,是她在照顾衡阳王的脸面。 趁着对方看不见,她大大方方的打量那张秾丽的脸。 之前想提醒她给自己留后路,故意让小厮丫鬟侍卫暴露他出生就中毒的事情,现在又故意让下属失言,只为引出孙相。 这位王爷对人好都是这么迂回婉转的吗? 这样是会吃亏的。 这位王爷其实比她还大一岁,可她忍不住生出对方有点傻白甜的想法。 当然,也只是想想。对方提醒她不要相信帝王家,其实就不傻白,顶多有点甜。 在她直勾勾的注视下,衡阳王面色不改,只是摆摆手。 那下属麻溜的起身离开。 双方根本没提惩罚的事情。 这是不演了? 温天悦单手握拳抵在唇边,没忍住又咳了一声。 她主动道:“王爷与下官交心,下官便直言了。之前在殿上,陛下似乎颇为期待劫镖案的发展,下官便私心猜测他想发作孙相。可思来想去,孙相这些年没什么大功劳,亦没犯什么过错,也不是正相,似乎并不扎眼。” 这话算是说得好听的,说得难听些,孙相就是个凭着资历深占着副相的位置,不肯给更有实力的人让位的人。 可陛下毕竟才登基四年,连先帝的班底都没清除,自己欣赏的年轻官员也没完全培养出来,而政事堂有一个正相四个副相,其实并不急着将孙相赶下台。 陛下急需解决的事情很多,除非孙相还做了什么事,才被陛下列为首位解决对象。 她给了台阶,一直想透底又没找到机会的衡阳王便淡淡道,“去岁夏,江南一带兴起一个叫‘济世教’的小教派。在洪涝时接济百姓,洪涝过后,许多百姓都加入济世教。济世教不要信徒的香火钱,反而时常出钱出力替信徒们解决麻烦。” 温天悦安静听着。 “短短半年,这个小教派的信徒就多达万人,且隐约要出江南往四面扩大。数个州府联手派人密查,折了不少人才发现,济世教的少主是闲王之子。” 温天悦的眼皮跳了一下。 闲王,当今圣上的皇兄之一,也是一个被世人以为被先帝早早放弃其实颇有野心的人。 大夏有数百年的历史,这期间出过明君也出过昏君。 最近的明君是永和帝的祖母夏明帝,最近的昏君是先帝夏灵帝。 大夏历代选储君都偏向嫡长。只有嫡长子女过于昏庸无能,才会另立贤良。 夏明帝不
好男色,且确保只与中宫有孩子,其他妃子就算得宠也不能有孩子。她有两个孩子,嫡长子和嫡次子。在确定两人资质差不多后,她着手培养嫡长子为储君,又培养嫡次子为辅佐之臣。 这种决断让两代帝王权力过渡得非常顺利。国家没有内耗。 而先帝为储君和登基前期表现十分不错,后期飘了后,开始胡作非为,孩子更是一个接着一个。 温天悦曾经研究过这段历史,夏明帝只有两个孩子既因她看重嫡子,也因孩子由她生,在生下有才能的继承人后,她不需要再冒险。 反之,先帝又不用自己生,又好美人,后宫的孩子自然一个接着一个来。 大夏历史上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例子,原本这并不值得诟病。只是先帝直到年老体弱都不肯立储君,不肯下放权力,这让所有皇子皇女都开始滋生野心,也让大夏开始内斗。 如今的永和帝当年其实是个不受宠的庶子,也就妻子的娘家稍稍有点能耐。 可在先帝发疯弄死唯一的嫡子和庶长女后,其余的庶子女都开始布局。 永和帝只是个郡王时,就学习祖母的做法,只让正妃有孩子,且努力培养两个孩子。在后期夺嫡十分混乱时,他这种效仿的确让许多大臣十分动心。 而四年前,永和帝登基时,他依旧只有两个孩子,十岁的嫡长女和七岁的嫡次子。 一登基,考察两个孩子的资质后,他几乎是马上立皇太女。储君一立,原本还有些小心思的官员瞬间安分下来。 正值壮年的明君,颇有才能的储君,只要给这两人时间,大夏重新恢复盛世是迟早的事。 她回忆这段历史,是因永和帝最终能登基,除了他前期的布局努力,还有一个特别的因素——闲王。 闲王之母曾经十分得宠,且算是真心实意爱着先帝,可先帝多情,不愿意只有她一个女人。在闲王之母三番两次使手段,甚至一度给先帝下药后,她被赐死,闲王也成为第一个有封号且被赶去封地的郡王,甚至连封号都是一个警告他的‘闲’。 当时几乎是所有官员都放弃了这个王爷,就连他的兄弟姐妹也没把这个对手放在眼里。 结果谁也没料到大家在京城斗得正酣,人头满天飞的时候,闲王在地方大肆敛财,养私兵,还纳大凉某个部落首领的女儿为侧妃。 等京城的皇子皇女们元气大伤时,闲王直接带兵杀进京城。 先帝被吓死了,妃子们死伤大半,包括永和帝的母亲。皇子皇女们也死得只剩下几个。 不过在百官禁军等各方努力下,他们还是成功擒下闲王,后来闲王也伏诛。 那时,残存的皇子只有三个——七皇子晏承德、手段毒辣的八皇子和十七皇子晏承杰。还残存两个皇女,一个无意皇位早就和驸马在封地逍遥快活,一个才八岁。 部分官员想选小皇女,年纪小好控制。 可那会大凉虎视眈眈,但凡官员们为了主弱臣强选了年纪最小的皇女,大凉肯定会发难。 而三个年纪大的皇子,十七皇子是混血从未来京城,第一个被排除,余下两个,因七皇子早期的各种铺垫,又像极了他的祖母,百官便迎他登基,这才有了永和帝。 永和帝登基后,明面上做的第一件事是将无能却位居高位的人赶下台,暗地里第一件事是清除闲王的余党。 想来当年闲王的疯狂举动给永和帝留下了严重的心理阴影。 温天悦斟酌一番,试探道,“既已发现那少主的身份,想来陛下必会派人擒获对方。” 就算如今的皇帝不是什么明君,发现闲王的孩子还活着,还弄出个济世教收买民心,二话不说直接抓人。 而且这件事是皇帝占理,不管怎么做,百官都不会阻拦他,甚至不必偷偷摸摸。 奇怪的是,原身根本没有这件事的记忆,其他人也不曾谈及,可见这件事是私下处理的。 “抓了,也秘密处理了,但……” 温天悦的心提起来,眼睛眨都不眨的看着衡阳王。 “皇兄的人在那少主的住处收到一些密信,以及一道先帝时期的圣旨。” 不等温天悦细想,衡阳王突然说,“温少卿还未深入此案,如若有所顾虑,本王可以替温少卿向皇兄辞去此事。” “不是,”温天悦的好奇心已经被提起来了,“王爷,你现在说这个太晚吧?下官已经被刺杀,就算想脱身也不成了。” 朦胧的光线里,她看到年轻俊美的王爷抿了抿唇。 “抱歉。” “嗯?” 她怀疑自己听错了。 <
r> 衡阳王微微直起身,“我安排了人,没能及时阻止。” 她反应过来,这是说那些暗中保护她的人没能及时处毒草的事情。 “王爷,你得捋捋这件事,”是有点感动,可温天悦不想对方将责任都揽过去,“您派的人一直跟着下官,下手之人则是对马儿吃的干草动手,王爷和他们都没神通,怎么可能预料到这件事?” 不过她没说的是,也许下手的人是安怡君背后的人,与此案与孙相无关。 不对,说了半天,她还是不知这件事怎么和孙相有关系。 “王爷,”温天悦板着脸,曲起手指敲了敲石桌,“说正事。下官已经入局,要想保全自己,知道得越多越好。” 隔着绸缎,男人看了她一眼,“那是一道将皇位传给闲王的圣旨。” “下官倒不意外,”温天悦回忆原身的记忆,“当初闲王几乎控制了皇宫,拿到玉玺写圣旨盖印并不奇怪。” “那,”衡阳王突然爆料,“如若还有一道将皇位传给淮南王的圣旨呢?” 扶着石桌的手在颤抖。 淮南王,先帝的第八子,当初与皇位只有一步之遥。 只是宗室和百官们特别是宰相六部官员讨论后,决定迎第七子登基。 永和帝登基后,改了弟弟的封号,将人打发到淮南。 想来,淮南王既恨永和帝,也恨着当初那些官员吧。 可如果有一道传位给淮南王的圣旨,淮南王又拉拢了一些官员,大夏必然会再起波澜,这皇位是否还属于永和帝都难说。 永和帝有部分官员的支持,可淮南王有了圣旨就算正统继承人。 “不对啊,”温天悦察觉到问题所在,“以淮南王那个脾气,要是知道有传位圣旨,早就闹起来了。而且当年他并不在皇宫才躲过一劫。” 那些早早赶到皇宫的皇子皇女都被闲王砍死了。 “嗯,据说是闲王胡乱写了几道传位圣旨。” 温天悦懂了,搞事乐子人是吧? 反正那会皇帝已经被吓死了,就算自己谋逆失败,也能在地下看兄弟姐妹的笑话,看百官和大夏的笑话。 这么做,是一点都不考虑内忧外患,根本不适合当皇帝。 “胡乱写了几道?”温天悦预想到最差的情况,“该不会也有给两位公主殿下的传位圣旨?” 衡阳王轻轻点头。 “还有其他人的传位圣旨,虽说他们去世,可他们的孩子也继承了爵位。” 温天悦忍不住扶额。 闲王,你可真狠! 哪怕看不懂,衡阳王也能猜到她的反应,故意停顿了一会才说,“不过,除了淮南王的那道圣旨被送走,其余的已经原地销毁。” 温天悦松了口气。 她想到那些密信,又想到闲王曾经纳过大凉部落首领之女为侧妃,紧接着想着衡阳王是从北疆回来的。 最初她猜测衡阳王是抓到给先帝下毒凶手立功才回来,也不排除皇帝突然想演兄弟情深,现在看来,衡阳王突然回来,说不定密信和大凉有关。 “下官冒昧问一句,那位少主的母亲该不会是大凉人吧?” 点头。 “那些密信是与大凉人联络?” 点头。 “圣旨被送到大凉,而王爷您曾经在北疆截获了一些信件,或是抓到什么人,才来京的?” 还是点头。 温天悦恍然。 这就能解释陛下偏偏选衡阳王入局的理由了。 “只知那位少主与某族首领有关,圣旨也到了那人手中。至于那人是否联系淮南王,提出何等条件,未可知。” “可知的是,”衡阳王突然微微俯身,就跟要说悄悄话一样,温天悦不由自主的欠身倾听,“孙相有一庶女是淮南王的小妾。” “这……” 就算大夏嫡庶有别,可堂堂副相的庶女不至于给人做妾吧? 身为没什么权力的郡王,副相的庶女都能够当正妃了。 “难道这个身份是掩人耳目?” 衡阳王重新坐直,“淮南王王府中只有两个侧妃几个小妾,正妃之位空悬。孙相的女儿是五年前到了淮南王府。顺带一提,他还有好几个庶子庶女到了其他有意夺嫡的皇子皇女的府中。当初只有当今圣上拒绝了这种送人的举动。” 温天悦:“……”这是广撒网多方押宝呢? 结果偏偏没送人的那个王爷
登基了,孙相怕不是悔得肠子都青了。 其他皇子皇女都去世,送去的孩子们无用,反倒是淮南王还在。 温天悦几乎可以想象,如果孙相知道有一道传位圣旨,会如何竭尽全力帮助淮南王。 退一步说,对于一个没什么才能还想更进一步的人来说,就算没传位圣旨,也会帮助淮南王。 陛下这是要提前斩断淮南王与京城的联系。 “今年春,”在她思索时,衡阳王又道,“孙相一个儿子赴任途中,派出一支车队前往淮南。根据马车辙印,车队运送的是重物,对外说的是送给小妹的礼物。” 首先排除粮食。 温天悦忍不住抿唇。 应该是金银。 “下官明白了。” 至此,温天悦是彻底明白皇帝突然发作孙相的原因了。 只要孙相无了,淮南王失去财力和人力支持。就算得到传位圣旨,也很难找到比孙相官位还高的人支持他。而这个寻找密谋过程十分漫长,足以让皇帝找理由解决这个弟弟。 可陛下是要当明君的,真能给人留下残害手足的印象? 温天悦脑中蹦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皇帝召衡阳王回来,不仅是拉对方入局,也有演兄弟情深的意思吧? 对一个有异族之血的弟弟都这么好,给了郡王之位,任由他对着刑部官员发脾气,就算有人弹劾也护着衡阳王,对弟弟这么好的皇帝怎么可能会对淮南王有坏心?如果淮南王出事,肯定是他自己的错,与皇帝无关。 额头突然就泛起冷汗。 温天悦小心翼翼瞅了衡阳王一眼,对方还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他肯定知道皇帝的目的,他也愿意陪皇帝演。 演一出兄弟情深,换来一个郡王之位,换来无数名医和良药,换来和同样中毒母亲一起活下去的机会。 心脏突然有点疼。 温天悦下意识按住心口。 “温少卿?” “咳,”温天悦正色,“下官不会辜负王爷的信任。” 皇帝没派人保护她,衡阳王派人了。皇帝不愿意将这里边的弯弯绕绕告诉她,衡阳王告诉了。 不管是真心为她好,还是想拉拢她,离间她与皇帝,这份情她都承了。 至少在今夜之前,她并不知道自己无知无觉的踏入到何等浑水之中。 赵府尹不想惹事的心态反而可以保他一命,自己的性命完全没有保障。 “对了,”她匆忙移开目光,拿出那块木牌,“檀香紫檀稀有,这木牌的做工也有些独特。只是下官不了解这些,得麻烦王爷派人去查了。” 她将木牌递过去,想到对方看不到,又打算放在桌上。哪料对方主动伸出手,恰好和她的手撞在一起。 好凉。 温天悦惊道:“王爷,你要是不舒服还是回房吧,不要硬撑。” 同样是才吃完饭不久,他们俩手的温度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王爷的身体也太差了,她想。 对方倒是听话,握住木牌便起身。 温天悦左右看了看,没看到王府的小厮。 想到昨晚对方是如何走几步就撞一下,她干脆伸出一条胳膊,“王爷不介意的话,可以扶着下官的胳膊走。” “我熟悉路,”衡阳王收起木牌,刚刚与温天悦接触的那只手蜷缩了下,“适才在偏厅,我便没出事。” 可偏厅里亮堂啊? 王爷未必每天来这亭子,可每天会去吃饭啊? 意识到对方还是有些介意视力问题,温天悦赶紧落后一步,跟在他身后,然后发现,王爷并不熟悉这条路。 “王爷,这边。” 她上前一步,拽了拽对方的袖子。 衡阳王抿唇。 过了会。 “王爷,这边。” 衡阳王绷紧脸。 等看到府里的小厮,温天悦赶紧喊道,“麻烦过来扶着你家王爷。” 喊完,她便和衡阳王告辞,“天色不晚了,下官得赶紧回家了。” 她风风火火的离开,没看到衡阳王抬起手,似乎想说些什么。 出了王府门,温天悦不意外看到一辆马车。 照旧是王府的人赶车送她回去。 马车上也照旧有热茶和点心。 等下了车,随从又提着一
个食盒递给她。 那么大的人情都欠了,也不缺一些食物了。 温天悦接过来,寻思着如何回报那位面冷心热的王爷。 她完全没发现,她对衡阳王的印象与初印象天差地别了。 衡阳王府。 用药敷过眼后,晏承杰去寻丽太妃。 丽太妃也在敷药。 尽管遮住了一双眼,可她那国色天香的容貌在灯光下还是十分吸睛。 因为那些毒药,她反倒阴差阳错保留了年轻时的容貌。 挥退了下人,丽贵妃拿起一串佛珠,笑着问道,“听说那位温大人上门,我就想着你会很晚才过来。” 装作没听出这话的调侃之意,晏承杰单手搭在桌上,“我提醒她了,不过她还是决定入局。” 在北疆吃苦那些日子里,母子俩相依为命,几乎是无话不谈。 丽太妃听懂他在说什么,感慨道,“看来我儿十分欣赏那位温少卿,都愿意冒险提醒她。” 晏承杰:“……有才华又清正,如果因这些事没了,是大夏的损失。” 闻言,丽太妃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 “我儿提醒她,甚至道出中毒之事,当真没有半点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