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五月起,京师附近的池塘园子内鸡头米差不多能吃了,宫内宫外,女眷多吃这个,一来清清甜甜的滋味不错,二来据说滋阴养颜,自然令闺中女子们趋之若鹜。
敏若是纯粹拿来当零嘴吃的,不过自安儿出生、会跑动之后,像鸡头、莲子这一类的果子就被赋予了新的用处。
带皮成盘装,安儿爱吃,就能耐住性子坐那慢慢剥,他人小、手指头也短短的没什么力气,剥起来费劲得很,一小碟子鸡头米够他坐两三刻钟的,若是换成莲子时间则会更长,就是敏若难得的消停时光。
芡实、莲蓬,有贪嘴淘气崽的老母亲的福音。
瑞初和她哥哥完全是两个极端,她不淘气,甚至有些懒,性子如今瞧着好像与敏若有几分相像,能躺着绝不趴着,能倒着绝不坐着,被乳母催急了也顶多翻个身,手脚绝对没有要爬的意思。
但你说她不会呢?好像也不是那个意思,她当初学翻身、学坐,一开始也是懒洋洋地不配合,后来不知哪天忽然就做成了,也没见她练,好像人家一直就会,只是没兴趣动而已。
敏若的神经一贯敏[gǎn],也怀疑过瑞初到底是不是她的“崽”,但不着痕迹地试探了两回,确定瑞初真是个正常的小婴儿,顶多……冷淡一点?
就是对许多事情都没有太大的兴趣,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敏若反而宽慰了兰杜她们几回,至于康熙,他从一开始就没觉得他女儿有什么问题过。
甚至可以说,在他心里,他的女儿就应该与众不同,和平常小孩不一样更能说明瑞初的不同之处。
敏若愿封康熙为迷信傻爹。
不过很快,她就知道她的宝贝女儿到底对什么感兴趣了。
午点用的冷淘凉面,顾名思义,冷水里淘洗过的面,选槐叶绞汁和面,煮出来面条是碧莹莹的颜色,在凉水中一过,愈发清透喜人,备的茄丁肉酱与酸辣羊肉丁两样卤子,汆过水的芽菜和水灵灵的青瓜丝整齐地排在素青、净白二色的碟子上,极为清爽。
官窑梅子青云纹盖盅里盛着澄澈微黄的冰糖莲子羹,亦是湃过冷水的,盖盅也在冰中震过,入手一摸冰冰凉凉的。安儿那一碗只单单是井水湃的,却也很清凉了。每只盖盅随进一只小银匙子,敏若习惯膳后饮甜汤,甜羹先被放在又一遍。
安儿的食欲一向很好,一顿午点可以吃一竹笊篱的面,他不大能吃辣,但嘴馋,央着婢子给他添一点点酸辣的羊肉卤,侍膳的小宫女是臻儿满年出宫成婚之后顶了臻儿位子的,名叫菱枝,不敢按照安儿的意思办事,为难地转头看向敏若。
敏若道:“给他一点点吧。”夏日里酸辣的口味确实很开胃,她自己吃酸辣卤独食好像显得有点残忍,不过小孩吃太多重口味对肾脏负担太大,所以只能给一点点。安儿还算好糊弄,或者说知道额娘这一旦出口的话就没有什么撒娇分辨的余地了,心满意足地认下了婢女挑给他的一小匙卤子。
用过凉面后,敏若坐在桌前慢条斯理地用小银匙子挑甜汤,安儿也被她留下,在她对面强坐了三刻钟,她才道:“去吧。”
安儿顿时如蒙大赦,他从小就是一身小牛犊般的活力,虽然从小长在额娘身边,也没有染上敏若每日午睡的爱好,只有实在玩得累极了才会在下午小睡一会。
饭后如果不是敏若强硬留下,他撂下筷子洗完手的一瞬间已经窜出去了,这会敏若终于松口,安儿喜滋滋地凑过来亲敏若一大口,又亲亲在一边迷瞪着的妹妹,迈开小短腿玩去了。
瑞初就不如安儿小时候那样好吃了,中午敏若与安儿用午点时,乳母也给她化了米糊糊来,瑞初吃了半碗,没那么饿了,便不爱张嘴了,闭着眼睛懒洋洋地装睡,乳母也不能将饭食强塞进她嘴里,只得作罢。
但这会瑞初也没真睡着,还没到她睡觉的时候呢,等安儿走了,她才仰着脖子冲敏若哼唧,乳母忙将她抱到敏若的榻上,凉棚下有冰盆风轮,榻上铺着千金难得的玉席,玉席上还有薄薄一层绸单,便是娘俩凑在一块午睡也不会热得厉害。
瑞初小脸贴着敏若的手臂蹭了两下,敏若手中的翻了一页,敷衍地轻轻拍了拍女儿,没多久瑞初闭目安稳睡去,她也将放下,逐渐陷入夏日午后的宁静昏沉当中。
将她骤然惊醒的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身畔侍女众多,敏若其实没睡过去,只是闭眼迷瞪着,忽然睁眼把兰杜吓了一跳,兰杜忙端着冰茶近前,并道:“许是小阿哥回来了,奴才去瞧瞧。”
然而没等她出门,院门一开,众人只觉一股臭味扑面而来,尤其炎天暑日热浪滚滚,那股臭味好像都更明显了。
兰芳皱眉道:“什么味啊——”话音出口,猛地顿住,因为她看到她家小主子半身黢黑站在阳光下冲她们咧嘴,白嫩嫩的小脸上也有两道黑印,笑得倒是灿烂,一口小白牙被黑印一衬,好像反光似的,安儿周身服侍的妈妈婢子小太监们无不苦着一张脸。
安儿愈行愈进,臭味也愈发明显。
敏若当时脑子里只有一句话:这孩子不能要了。
“别带进来!”敏若厉声道:“外面新挖的那池子蓄了水还没放鱼,把小阿哥带过去洗涮干净!”
“是!”白妈妈一得了敏若的吩咐,顿时如得了圣旨仙谕救命甘露一般,咬着牙一把将安儿高高抱起,一群人快速冲向外面的水池子。
敏若眼前好像一阵阵地发黑,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中暑了,方才儿子带着一身农家肥的印记、臭味,逆着光对她咧嘴露着大白牙笑得活像个立了大功的小英雄一般的景象在她脑海中不断回荡,半晌,她抓住兰杜的手,“安儿出生那日,真没抱错吗?”
兰杜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扶住敏若,“主子,那日满宫就您一个生产的。诶唷——咱们小公主会爬了!”
她寄希望于忽然学会新技能的瑞初能够吸引到敏若的主意力,只见不知何时醒来的瑞初睁着水润清澈的大眼睛又在敏若她们没注意到的时候调了个身体的方向,小脑袋扬起看着安儿他们到底背影,一脚使劲往前蹬,已经爬出十寸远了,似乎是试图去抓住她那“小英雄”哥哥,目光灼灼,满脸都写着:哇,好热闹啊。
敏若眼前又是一阵发黑——她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啊!
终究是自己的儿子,敏若也不能就把安儿扔了(虽然她确实是想这么做的)。
她忙命人打一桶温水来,加了许多花瓣、花水,把她压箱底的好货都找出来了,要不是怕安儿身上有什么破损,她真想把鲜花精油也成瓶地倒进去,还另催促乌希哈快快熬一大桶艾草水来晾着。
儿子成那个臭样子了,洗一锅肯定是没用了。她安排好一切,走到院门前来看,兰杜正在指挥婆子们用水洗刷安儿刚才站过、走过的地方,察觉出敏若眉眼下压着的火气,低声劝道:“您别急,没事的,农户人家的孩子淘气,落到粪坑里都是有的,咱们小阿哥只是、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