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奶奶不知她想的什么,敏若接她手上的果盘,她就随手递过去,一面走到神龛前,恭敬地给菩萨上了三炷香。
敏若将橙子放在桌子上,垂手立在一旁。谢奶奶再转头看她时,目光已是极柔和的了。
她顺手摸摸敏若的头——摸人头这个习惯在谢家确实是代代相传的,那天谢爸说谢敏青摸狗,敏若当时也有点心虚——她上辈子也没少摸孩子。
敏若乖巧地垂头任谢奶奶摸,谢奶奶笑了笑,低声道:“我们囡囡在生死关头走了一遭,好像一下就长大了。”
敏若心里有些想笑,可不是吗?生死关头走的,又何止是一遭。就如今站在谢奶奶跟前的孙女,心理年龄加加减减,也有百岁了。
谢奶奶目光温柔地注视着她,继续轻声道:“无论你经历了什么,是我、你爷爷和你爸妈能不能想象到的,只要看着你如今安安稳稳地站在我跟前,我心里就安稳,也什么都不想问,你要你好。”
她重复一遍,“囡囡,只要你好好的。只有你好好的,我们才能安心。”
她至今还能想到那日,在佛前看到那朵用孙女的序言页折出的、全家只有她和孙女会的小莲花与杂乱却又隐隐有序的架时的心情,也仍记得看到那个香灰在架角落蹭出来的“安”字时的激动。
他们知道他们不应当将这点异样往孙女身上想,但敏若在医院一趟就是数月,无知无觉只能靠机器维持生命体征,他们实在是太需要一点念想了。
于是求神拜佛,四处撒钱,只想听到一点点能让他们心安的话语。
虽然直到后来都没听到,但那一朵花、一个字,也足够他们在无助的岁月里拼了命的想,什么唯物唯心,他们只愿相信,敏若只是遇到了一个劫难,去了一个他们不知道的地方,在闯过属于她的难关。
等难关闯过了,自然会健健康康地回来。
谢奶奶眼睛微酸,不欲叫敏若看到,于是将她搂进怀里,一下一下摩挲她的头发。
敏若将头埋在奶奶怀里,半晌没敢出声,怕一开口就被奶奶听到哭腔。
谢爷爷从奶奶房门口路过,顿足一瞧,看着抱着哭的谢奶奶和敏若,想了想,合掌冲菩萨拜了拜,然后悄悄将房门掩上了。
然后双目含泪地走出去,站在客厅窗前看着屋外,悲愤地想:我对不起党,对不起主席,对不起马克思,对不起唯物主义!
敏若很快开始试探性赚钱行动,她先是练手感拣字画技能,同时在网上的读网站注册了个账号,开始连载宫斗小说。
其阴谋阳谋算计描写之详细,衣衫物什描写之细致,网友以为她瞎编,其实都是亲身经历过的。
同时她开始复习英语、政治课程,准备考研,但不考本专业的。
谢爸特意和她谈心一场,发现她想考取科学社会主义与国际共产主义运动方向,深感诧异,然后叹息感慨:“你爷爷当年想让我学哲学,学马克思,我没学,如今你学了,也算让你爷爷如愿了。”
敏若笑眯眯地,然后闷头开始疯狂背题。
人家顶多是跨专业考研,她是跨世纪考研,天知道大学时候学的英语和政治都被她扔到哪去了,人家考研学习拼努力,她拼努力已经不够了,她得连肝一起拼!
多年老咸鱼一卷起来也是很吓人的,她一把上岸,着实把谢爸谢妈欢喜了一场,谢敏青面上看不出来,其实欢欢喜喜地给公司上下都加了奖金。
目前在娱乐圈就业的大表姐谢敏遥大手一挥,身边所有经纪人、助理等工作人员都拿到了奖金。
谢爷爷每天领着孙女出去溜达,专挑老朋友拜访,又帮敏若传出去个“画双长”的名声。
敏若被他们弄得哭笑不得,又唯有努力学习,不在大学里落了阵,让爷爷吹出去的牛不好使了。
大学毕业后,她终于不再“恋家”,或者说是好歹舍得出去走走了,拉上回来第一年,陪着家人一家家烧香还愿时,在道观里认识的朋友开始自驾游。
认识那年朋友今年二十九,本科哲学、研究生读的也是哲学,出过不少论,也出过两本,家传道士,毕业住进道观里,撰稿为生,敏若考研的时候得她不少帮助。
敏若上辈子比她大了许多,这辈子倒是让她当了回姐姐。
这只是头一个,从北京出发,到上海的时候,她又发现姑姑公司里一位后起之秀和她认识的一位也以经济事务见长的朋友实在颇为相似,就连名字都有一个字的重合,结果一问年纪——好家伙,也比她大。
等到了蒙古,吃着烤全羊和民宿老板娘喝酒聊天的时候,敏若已经不想再问年纪了。
个个都比她大,凭啥,就因为她死得晚吗?
名叫石榴的老板娘笑眯眯搂着她,道:“姐告诉你,人生在世,当及时行乐!看见那边的小帅哥没?我堂弟;那边,我表弟;再那边,我学弟!你要都看不上,我再给你寻摸!我老家云南那边的,那小哥都俊得很!”
敏若只得讪笑,润行倒是有些好奇,问道:“云南也是好山水、好气候,怎么您却跑这边开民宿来了?”
“我就是觉着,我应该到这来,等一个、不,一群人。”石榴喝了口马奶酒,半醉着往敏若肩上一靠,“我今儿个好像就等到了。”
她喝醉了也热情不减,拿出手机非要给敏若看小帅哥的照片,敏若劲没有醉鬼大,只能被她绑架了似的在她怀里“选秀”,润行坐在一边,用平板查看稿子。
偶尔抬眼一看,润行便见石榴拉来一个年轻俊逸的小帅哥,非要让他展示一下舞蹈才艺,又看着敏若无奈接过小帅哥递来的烤羊肉,被石榴拉着一个个加微信,不禁莞尔。
这是敏若的第四世,也是她的第一世。
她有最亲的家人在身边,有最好的朋友陪伴她,活在最好的时代里。
她或许会开启一两段或甜蜜、或酸涩的爱情,又或许不会;或许会幸福地走入婚姻的殿堂,又或许不会。
——因为此刻,恋爱、婚姻,都能由她自由掌控。
唯一能够确定的便是,她必将幸福、平安、自由地度过一生。
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为难她、逼迫她,让她身不由己,让她痛苦万分,让她在无人处也需做戏上妆。
再没有人能够轻飘飘一句话便决定她与在意之人的生死、终身,也再没有那样的年代与地方了。
她是鲜艳红旗下,自由、幸福、灿烂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