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撩人春色是今天,少甚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原来春心无处不下悬。是睡荼蘼抓住裙钗线,恰便是花似人心向好处牵。……” 柳祥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提着喷壶,边浇花边哼曲儿,正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虽昨晚喝到深夜,早起依旧神清气爽。 “这小花儿开的,啧啧,多招人!” 几位姨娘一听这话顿时神色各异,其中一位含酸带醋地打趣,道:“呦,老爷这是说花儿呢,还是说人呢?” 柳祥下巴往前一伸,笑着拍了一把说话人的屁股,“说老七人比花娇。” 七姨娘笑着瞪了他一眼,“我们是人老珠黄了,老爷这句话,留着夸咱们的八妹吧!” 柳祥笑道:“家里有喜事,你们也跟着乐一乐,都去帐上领二十两银子,打一套好头面戴着。” 几位姨娘得了赏赐,扭着腰各怀心事走了,柳祥放下喷壶,惬意地半躺进藤椅里,双脚搭在小圆茶几上,闭目养神。 冉氏那小娘子真嫩,皮子又白又滑,摸一把紧揪揪的,亲一口……柳祥等不到晚上,已经提前在脑子里做新郎了。 他本想着等过了柳大郎的五七再抬冉静临回家,毕竟是新寡的弟妇,虽说街坊邻居不敢当面指摘,事情也不好做得太过分。正为了这个顾虑,他虽馋得要命,也只能提前着人到王婆那里,将自己和冉氏的八字给合了,余下的只有掰着指头数日子。 谁知昨日出了这档子事,戚氏和柳平还算识相,没教那小娘子给跑成,可有道是夜长梦多,万一期间出了什么差池岂不遗憾?是故,柳祥心一横,打量着今天晚上日落之后就雇一乘小轿,到柳家老宅角门外,神不知鬼不觉将人给接了,等日子到了再请相熟的朋友庆祝一番,如此可谓两全其美。 “爹,儿子给爹请安,贺爹爹再得佳人!” 十九岁的柳龙领着十二岁的柳金宝,兄弟俩齐声道贺,打断了柳祥不足为外人道的遐思。 “臭小子!”柳祥掀开眼皮笑骂一句,又问道:“这几日功课做得如何?” 柳龙与柳平一样,去年道试未中,现下仍是个童生,在县学读。 他是个游手好闲不成器的,闻言只打马虎眼,“挺好、挺好,先生每次都夸儿子有长进。” 柳祥也知道大儿子什么德行,今日赶上高兴,也懒得教训他,又故意板起脸问小儿子,“你呢?” 柳金宝松开柳龙的手,向前一步,有板有眼道:“回爹爹的话,儿子这几日正读朱子的《四章句集注》,现下读到了论语子罕篇,有不明白的已经记下了,待先生来了再向他老人家请教。” 柳祥闻言大悦,起身抱着柳金宝转了好几圈,柳金宝得意地向兄长做鬼脸,柳龙则偷偷翻白眼。 “行了,都下去吧。”柳祥放下柳金宝,又嘱咐大儿子,“没事多读,少出去鬼混!” 看着两个儿子一起走了,柳祥重新躺回藤椅上琢磨,儿子虽多,一个个都不带成器的样子,只有小儿金宝尚可,若是冉氏能再添一个就好了,看冉氏那身段,也不知道好不好生养。 柳祥想入非非,渐渐有了倦意,刚要睡着时,忽听得柳龙着急忙慌地喊,“不好了爹!” “什么事大呼小叫?” 柳祥沉下脸训斥。 柳龙气都没喘匀,“刚才,庄、庄子里来人报信,说咱家地让人给占了!” “什么?” 柳祥“腾”一下子从摇椅上站起来,一双老鼠眼迸出凶光,咬着牙问:“什么人知道么?” 柳龙摇头:“还不知道什么路数,儿子已经派人去打听了。” 说着话,柳祥已经抬步走在前头了,“让人备马,老子倒要看看,什么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柳家的庄田距县城不远,骑马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加之柳祥气势汹汹,父子二人率领十几个壮硕家丁,俱都骑着膘肥体壮的良马,眼瞧着便是一溜烟就到了田埂上。 柳祥家原先不过薄田数亩,自他中举之后,或威逼或利诱,用尽种种下作手段,十几年间竟然攒下了五十倾肥田。眼下白露已过,庄稼早收割完了,又不是春种时节,按说不必如此心急;可柳祥自个儿心里清楚,他这地里可是埋着紧俏的宝贝,还没来得及收呢。 道是什么宝贝,大才子徐长有诗赞曰:“榛实软不及,菰根旨定雌。吴沙花落子,蜀国叶蹲鸱。配茗人犹未,随羞箸似知。娇颦非不赏,憔悴浣纱时。” 说得乃是洋芋,北京人也叫土豆,乃是前些年越洋跨海而来的舶来品,寻常小民吃不得也见不得,专供达官贵人享用。这样的稀罕物,柳祥一口气种了二十来顷,过几天收了不
知能换多少白花花的银子,如今被人祸害了,也难怪他急。 到了在田埂上不消细看,柳祥早被气得七窍生烟,原来他那地里正蝗虫似的蹿着黑压压一众人,有乡下的无赖白浪子,有城里花子,也有附近丢了田地活不起的穷鬼,有锄头的带锄头,没锄头的捡树枝,没树枝的用手——全都搁地里刨东西呢。 庄上的家奴全都跑到地里驱赶,奈何跑了这个来了那个,饿红了眼的人见土地里埋着食,豁出去被打一顿,好歹能填饱了肚子,更有无赖子存心祸害东西,在地里东跑西窜,起哄生事。一时间,柳祥家的地里便如哮天犬逛妓院——鸡飞狗跳,庄头哈着腰苦着脸请示,“老爷,这可怎么办啊?” 柳龙忿忿叫嚷:“爹,报官拿了这群短命鬼,教他们有命偷没命吃!” “有什么用!”柳祥阴沉着脸呵斥,“用你那狗脑子想想,东西都糟蹋差不多了,报官还有什么用,难道能让他们吐出来?” “那、那就让他们白吃?” “哼!”柳祥冷笑一声,“这是有人在背后阴我,去,把那几个蹦得欢的给我绑来,什么人吃了熊心豹子胆,一审便知!” 柳龙得了父亲的令,当下吆喝住众家丁,不管旁人,只逮那几个蹦跶欢的。 那几个无赖倒也不是傻子,一见事情不好,大叫一声“快跑啊!”趁众人乌压压作鸟兽散时,他们也混在里头跑了。 柳龙赶紧带着人追,跑到西边漏了东边的,跑到南边又走了北边的,气得柳祥破口大骂废物。 “不好了!不好了老爷!” 柳祥正瞪着一双通红的耗子眼看着儿子捉贼呢,管家却追到了庄子,一副失魂落魄的倒霉相,开口就是丧气话。 “又怎么了!” 柳祥气得暴跳如雷,指着管家鼻子骂,“他妈的又出什么事了?” 管家早吓得面如土色,急出了一脑门子汗,哆嗦道:“小、小少爷被人抢走了!” 柳祥恍若没听明白,“谁家的小少爷?” 管家直咧嘴,好像说出口的话烫牙,“老爷!快回去看看吧,咱们家的小少爷被人给抢走了,来人也不知道是哪冒出来的,呼啦啦十几个人,横冲直撞进了府,见了小少爷二话不出就给扛到了肩膀上,愣说是、是……” “是什么?” “愣说咱们少爷是他们家的逃奴!” 柳祥急匆匆从县里奔赴田间,刚生了一肚子的气,还没散出去呢,闻言又忙慌慌从田间赶回县里,马背上急得五内俱焚,顺着管家所指的方向追上家丁,又与家人一起寻影追踪,绕了县城一大圈,可下摸着人影了,却眼睁睁地看着那伙人消失在了官驿之中。 “老爷,咱们进去?” 管家问道。 柳祥勒了马,脸色阴沉盯着驿馆大门,良久摇头道:“来者不善啊!你领人在这盯着,有什么消息知会我,我去衙门找曲大人探探口风。” 宛平县衙后宅,花厅里正酒酣耳热。 曲县令正为段不循不冷不热的态度犯愁,一时间也找不到合适的机会走他的门路,岂料刚一打瞌睡就有人递枕头,昨晚名安来递了帖子,教曲县令激动了半宿。不过,曲县令还是不敢吃段不循的酒,于是就顺势反客为主,再次将人给请到了县衙。 酒过三巡之后,曲县令发起攻势,试探道:“敢问年兄,老师身子可还安好?” 段不循垂眼夹了一口醋溜茭片,随口赞道:“这个好。” 曲县令自知失言,却也转圜得极快,笑道:“小弟知道段兄乃是山西人,特地着人去寻了这三十年的清徐陈醋来做菜,怎么样,可还能入口?” “大人美意,段某生受了。” 一来一回间,俩人便将“老师”和“年兄”这篇翻过去了,权当无事发生。 曲县令这么称呼确有攀附之意,不过也并非毫无根据。他是个科贡官,就是以国子监监生的身份入的仕途,在一众进士官之中,着实既无前途,也无人脉。 可天无绝人之路,曲县令坐监时的国子监祭酒刘阶一路高升,后来竟入阁成了当朝次辅,如今丁忧回老家宛平县守孝已经是第二个年头了。人虽不在其位,朝中的势力和人脉还都在,眼瞅着还剩一年,刘阶他老人家便要官复原职,曲县令却空守着这条大腿不敢往上抱——也不是没抱过,不过是被刘府的管家一句话给打发了而已。 这年头,主考官与进士之间方是正经的师生关系,曲县令一介监生,在国子监时便默默无闻,刘阶记得他是哪个? 段不循也是监生,却和曲县令大不同。 其一,他入监早。那会刘阶尚未升任国子监
祭酒,只是一位教《御制大诰》的博士。段不循受业于刘阶,俩人是实打实的师徒,更何况,听闻段不循坐监时十分刻苦,深受刘阶赏识。 其二,后来不知什么缘故,段不循弃儒从商,但这些年他与刘阶从未断过联系,刘阶那些入朝为官的门生故吏也多与段不循有旧。常言道宰相门前七品官,何况段不循这种日常登堂入室的旧日门生?是故,段不循虽是个商人,想巴结他的士宦却从皇城根排到了永定河,曲县令能和他吃上一回饭已属不错,还能吃第二回,说实话,曲县令自己都没敢想。 曲县令官阶虽低,好歹一县之长,深谙人际交往之三昧,更懂得向上结交欲速则不达的道理。于是便将一颗躁动的心按回腹中,准备实打实地效劳几次,表一表诚意。 “段兄”,曲县令故作为难状,“不瞒你说,小弟忝为一县之长,多年来,虽苦心经营,可还是不能令全县父老衣食无忧,着实惭愧。兄长博学,不知可否赐教一二,小弟领会于心,也是宛平百姓之福。” 段不循摆手笑道:“大人言重,段某愧不敢当。不过——”他笑笑撂下筷子,重新看向曲县令的目光略微犀利,“还真有两件事,令段某意难平。” 曲县令正色,“段兄请讲。” 未待段不循开口,衙役掀帘子进了花厅,“大人,柳祥求见。” 曲县令歉然看了眼段不循,继而呵斥道:“什么人也值得传报?就说本官这里有贵客,让他先回去。” “无妨,”段不循忽然开口,“来的都是客,叫他一起罢!” 衙役为难地看向曲县令,曲县令一虎脸,“段老爷都说了,还不去请人?” 待衙役掀帘子出去了,曲县令方问道:“段兄认识柳祥?” 段不循含笑不语,眼看着帘子从外边掀起,柳祥呼哧气喘从外边进来,一打眼看见主座上的段不循,整个人就是一愣。 曲县令介绍道:“这位是段老爷。” 柳祥在柳大郎丧礼上见过段不循,他只知道此人来头不小,却不知道具体底细,此刻见人坐在曲县令上首,到嘴边的“段兄”立刻咽了回去,老老实实作了个揖,“老先生安好。” 段不循见此人相貌如此猥琐,竟还敢肖想冉氏,心中一怒,目光顿时便冷了下来,盯得柳祥好不自在。 曲县令直觉,段不循说的事和柳祥有关。 “段兄方才说到哪了,小弟洗耳恭听。” 他重提话茬。 段不循皮笑肉不笑,道:“两件小事。第一,有不长眼的奴才侵占了我表妹冉氏三十顷良田;第二,还是这个该死的奴才,收留藏匿我府上逃奴。曲县令,宛平有如此豪横之辈,百姓如何安居乐业?” 曲县令还没琢磨明白段不循话里的意思,柳祥先听明白了,整个人登时拍案而起,怒指段不循道:“是你!” 曲县令暗忖不好,原来段不循是来找柳祥的晦气的,也不知道这俩人有什么过节。胳膊拧不过大腿,他自然是要站在段不循这边,可强龙不压地头蛇,对柳祥这条蛇,他也不能太过轻视,毕竟自己这些年也没少要他的孝敬。 曲县令决心先问个清楚再说。 “大胆!段老爷是什么人,也容你放肆?”曲县令疾言厉色呵斥柳祥,“还不快坐下!” 柳祥看曲县令如此,强压着怒火坐了,兀自侧着身子咻咻喘气。 曲县令看一眼段不循脸色,又斥道:“什么事不能好好说?柳祥,怎么回事,你仔细说来,若有一句虚言,本官替段老爷扒了你的皮!” 柳祥满腹的窝火和委屈,将这一日的事如实道来,曲县令越听越为难,心道就算段不循是刘阶的亲儿子,也不能这样明抢吧? “这个……段兄,不知柳祥哪里得罪了段兄……” “取黄册和田册来。” 段不循没耐心和他们废话,直截了当道。 曲县令一愣:“什么?” 段不循身子向后靠在八仙椅背上,面露玩味:“地是不是他的,人是不是他的,查一查册子不就知道了?怎么,宛平县的册子,段某不能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