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马车上,百花终究没忍住,低声叹道:“我见贺娘子那样惊才绝艳的人物,竟也妄想着攀附权贵么?”
听她此言差矣,李元昇提醒道:“能得圣眷可不是攀附权贵能比的;陛下一句话就除了她的贱籍、免了她阖族的罪名,放眼天下,再没有第二个人做得到。”
体面如忠勇侯府,相形于天威之前,竟也如此不值一提。
百花沉默片刻,又似自我宽慰一般地、低低道:“贺娘子虽是为族人献身,但陛下天纵奇才、英明神武,也算是不可多得的良人了。”
话虽如此,比起黎廷哥哥的倾慕来,陛下的恩宠总是少了些令人闻而生喜的纯粹,多了些为人不齿的谋划企图。
李元昇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摸了摸她的头道:“从前的大妃也好,如今的皇后也罢,都是为着国家大义而嫁与陛下的,在这样宏大的愿景面前,个人那些幽微的情感、早就不值一提了。”
百花忽而想起一事来,试探着问起:“陛下为了国家大义娶了大妃,所以......爹爹也为了国家大义,舍弃了沁姨?”话音未落,李元昇的手微微一僵。
自卫慕氏灭族算起,如今已是第八个年头了;距离他同卫慕沁决绝话别,更是久远得有些模糊了。
那个时候,他也和黎廷一样年少轻狂,也曾和黎廷一样万念俱灰、肝肠寸断,可眨眼迈过而立之年,仿佛一切都烟消云散——到了这个年纪,还有什么不能释怀的呢?
李元昇拍了拍百花的头,笑道:“国家大义面前,都不值一提。”
“那娘亲呢?”百花声音有些气闷。
李元昇沉默了半晌,良久才笑道:“阿皎的娘亲,不受于褐宽博,亦不受于万乘之君,她是这世上最纯粹、最勇敢的人。”
...
过得几日,皇宫和避暑行宫同时动起土木来,兴庆府里争相传闻——
陛下新得佳人,胜似西子再世,特建馆娃宫以藏之。
百花自宫宴后奔走于三司请教各部主官,尚且无心理会这事。
盐铁部的孔大人是位学富五车的大儒,论起盐铁之政来头头是道:“汉武帝元狩三年,国内连发水患,赈灾之用高昂难持,御史大夫张汤请求笼天下盐铁以专卖。
尔后汉武帝启用民间煮冶大户、借以打击私盐私铸,百姓税赋无增而国日渐充盈。
太史公记之曰:‘民不益赋而天下用饶,利不用竭而民不知。’后人以盐铁之议成《盐铁论》六十篇。”
百花从孔大人处捧回这一本《盐铁论》来,愈读愈有兴致,待到下旬要动身往夏州去了,仍是手不释卷。
楚清原是特意来皎月斋替她饯行的,见她满腹心思都在那上,抗议般地敲了敲小几:“你是去扶持和市,又不是要去煮盐冶铁,何必看这个?”
百花见怠慢了她,忙搁了赔着笑脸道:“这可不是讲煮盐炼铁的,而是盐铁之政的思辩,盐铁之争,实则是儒法之争、商农之争,更是豪族与商贾之争、外戚与皇权之争,个中利害有趣的很呢。”
楚清哪里懂这个,拧着眉头问:“听来这里头都是写的国家政事,和你扶持和市有什么干系?”
百花笑道:“孔大人说,盐铁之事千头万绪,要知其根本,当从此入门。朝廷笼络盐铁乃是为充盈国奉养军队,战事愈急、盐政越紧,顶风作案之人就愈多;朝廷以盐政对抗豪强,咱们就笼络豪强以贩青盐——这都是触类旁通的事情。”
这一番长篇大论说得楚清连连摆手、声声讨饶,正巧白蒿端了两小碗酥酪并几碟子点心来,见她这模样咯咯地笑。
百花端起一盏酥酪来,这才问道:“你方才说陛下给贺娘子建了一座馆娃宫?”
楚清一口吞下嘴里的藕粉糖糕,叹道:“不只是馆娃宫,陛下还在太液池旁新铺了一里的木栈道,下头摆着广口大缸,缸上又悬铃——据怀亲王府那位说,这是旧时响屐廊的做法,彼时西子系铃而舞,廊下千口大缸齐响,当真是视听盛宴。”
“陛下怎得学起夫差的路数来了?”百花听了连连摇头,复而又问道,“黎廷哥哥呢?”
“第二日就回河湟去了,从前我还当他是有龙阳之癖才瞧不上你,心里还有些膈应。”楚清低头吃着酥酪,连连叹息,“如今看来还不如是龙阳之癖,至少不会被陛下横刀夺爱了。”
百花听她这成语用得不伦不类,一本正经道:“陛下赦免了贺兰氏全族,就这手笔做派,足以让贺娘子倾心了——这哪是黎廷哥哥比得上的呢?”
换做平日里听了这样的话,楚清一定乐得帮腔,不料遇到这事她却回护起自家长兄来:“我哥哥原也不想同陛下比,你何必说这话来。”
百花自知失了言、忙给她赔罪,楚清阴阳怪气道:“她倒真有本事哄得陛下开心,陛下特意下旨赐了她封号——就是从前夺走那个,兰。”
自李元昊即位以来,后宫也算不得空虚,可这御赐封号却是独一份的恩典,百花垂眸叹道:“是个好字,也不知道她当不当得起。”
复而又想起贺兰来——生于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她用起来倒是贴切。
楚清听了这话颇有些兴奋:“你从前也算怜惜贺娘子,怎么她一进了宫,你也生出些鄙夷来了?”
百花却听出些言外之意,搁了碗追问道:“怎么?还有谁鄙夷她?”
“从前这兴庆府里提起贺娘子那都是不住口的称赞,抑或倾慕她的才情,抑或怜悯她的身世;如今她好容易脱了贱籍、得了盛宠,从前那些人却翻了脸冷嘲热讽起来,也算是一桩稀罕事。”楚清连连感叹。
百花摇头道:“有什么好稀罕的,从前只当她是人下人,有几分悲悯怜惜是人之常情;如今她摇身一变成了后妃,甚至还高过许多人去,有几分不平也是人之常情。”
两人正说话间门上却来报军器监的雪儿来了,白芷领着她进来,见她盈盈福了礼、笑道:“听闻公主不日要往夏州去,我家娘子特遣我来请示——可否与公主同行?”
楚清闻言不解,待到雪儿得了首肯退下,这才问道:“贺三娘要去夏州做什么?军器监贺大人也调往夏州军器司了?”
宋夏宣战后,夏州设立了军器司,以铸盔甲军械供给前线,却不曾听闻贺监事也要调往夏州的消息。
百花眨眼笑道:“我邀她同去中原,见识见识奇花异草。”